请定山河 第三章 求何

李诉在鹤冠巷最末尾的地方住下了，是一处占地不大，却好歹有单独厨灶的院子。

院子里有三张石椅，说不上有多讲究，只是一张椅子上刻着黄鹤，另外两张上分别刻了老鳌白鹿而已。

卯时尚早，李诉便早早的起了床，先是回了自己在半山腰上的住处，那间虽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屋顶却破了一个大洞的山神庙。

山神庙里本来有三尊泥像，不过如今天下不过刚刚算是大乱初定，百废待兴的时候，百姓连自己都顾不上，就更不用说每月提着供享来孝敬神佛了。没有人拜，泥像也像是失去了灵性一般，待到李诉搬进来住的时候，有着五十年年岁的泥像，已经化作三堆泥土了。

不过抚养李诉长大的那对李姓夫妇信神佛一说，连累的李诉总是不自觉的就对神佛敬畏，花了约莫有三百文钱买来了梨木佛像摆在供台上。

他回了住处，先是对着佛像一拜，而后从一口小木箱里取出来一本《注疏文》，这是书术司设立的门课，每日都要讲的。其实书里讲的，无非就是些读书读多了就谁都能懂的断文功夫罢了。

李诉有个毛病，喜欢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讲些困扰自己的心事，却不喜欢与人说起。

他跪在一尊不知姓名的菩萨像前，菩萨一手持净瓶，另一只手拿的却是根伏魔杵，端的是奇怪，不过这不妨碍李诉与他絮叨就是了。

“菩萨，秋苑与我讲了，秋家，本是那大曲王朝的遗民，可偏偏秋垨这个家伙不老实，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胡乱传言，说是秋家的某一位祖先，是深宫宠妃，无端端的便生出了个叫遗民变余党党的心思。你说说这有什么好处？我当年在荣阳求学，行走在路上便看见有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纵马杀人。足足有六尺高的大马，冲撞起来那力道何止千斤？一个稚童，手里还拿着书卷，当场就化作了肉泥。我气不过，便上前与其理论，投状伸冤十四次之多，次次被打出门外。这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那孩子只有母亲，那母亲得了失心疯一般，却只是求我不要再生事端。又过了一年，我去看望，闻到水井里满是腥臭味，打捞出来，不知是自尽还是他杀。从那之后，我便做不得官，做不来官了。菩萨啊，李诉是何人，做的又是何事，应该做何事啊？”

李诉一副疲惫姿态的坐在地上，说完了也不做停留，去了四丈见方，却有八十余位学徒的学堂教书。

说完了早课，再去讲注疏文，李安却怎么也讲不来。

于是李安关上了门窗，摘了叫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正冠，缓缓开口说道：“我问问你们啊，你们是为什么读书的？是想做大官，还是想多挣钱？”

等了许久，没人作答。李诉早就习惯了，拿出来一串寻常人家都吃不起的糖葫芦，存了三分打趣的心思说道：“我今天嘴馋，买了串糖葫芦，要是有人愿意说，我就分他一颗。”

这下孩子们可就踊跃起来了，有说要做大官的，也有说想挣大钱的，还有说不想待在镇子上的。

只有总是坐在李诉跟前的孩子，说了句不是不读不行吗？说的是大实话，却莫名叫李诉有些心烦。

八十个孩子，一串糖葫芦八颗自然是不够分的，于是李诉就一人给了一枚铜板，而后自顾自的将糖葫芦吃完，引来许多白眼撇嘴。不知道为什么，李诉总觉得现在的糖葫芦，没有小时候那么甜。

一日讲课两个时辰，李诉讲完了就总是没事做。一闲下来，脚步就总是不自觉的往茶楼那边靠。

到了茶楼跟前，一群刚忙完农活的汉子围在茶楼门口，噤若寒蝉。

待到李诉走进，汉子们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李诉这才知道，原来是有一个穿着普通衣衫，脖子上挂着二十八颗核桃穿成的拴马索，脸上遍布皱纹看起来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僧坐在台下，这当然没什么瘆人的。

自从新皇登基，虽是重文而轻武道神佛，可是总归还是有王景寺普度山等一干佛门圣地，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平时虽然罕见老僧，可却也不算是没见过。

真正没见过的瘆人场景，是那老僧没有坐在凳子上，更没有坐在地上或者是没规矩的坐在桌子上，而是坐在一头体态彪悍，红睛白颅足足有丈余长短的老虎身上！

茶楼里小二掌勺穿堂乃至掌勺的和厨子们，都躲在二楼探着脑袋往下看。茶楼里那个叫王虎的小二约摸着是当时在门口附近做事，此时也混在一干赤膀的汉子中间。

李诉拍拍这个总能讨人亲近的小二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虎拽住李诉的袖子，死活不愿意撒手的架势：“李夫子，我跟你说，这事情，我比谁看的都真切。这老僧起初是一人前来，而后有两三个妇人不知道问了他什么，就只听见一声震慑咆哮，那老虎就从山上跑下来了。咱们这座饲山是有老虎的，虽然早早就被捕杀了，可难免会有个漏网的。就是不知道为何，这老虎也不咬人，就乖乖地伏在那老僧身边。那老僧其实没说什么，就只是拿出来三十文钱，要掌柜的与他说一出天师下山诛恶虎，青天白日功德足，你说怪不怪？”

李诉皱起眉头，求学的时候住在荣阳，没少听说什么城隍显灵命筑墙，水神怒斥水汤汤的怪诞说法，也知道有千金求侍女抱墙得怀胎的怪事，可是老僧皱眉恶虎来的戏码，那是真的没有听说过。

不过恶虎没其他动作，掌柜的虽然神态自若，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拍醒木的时候，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头白颅大虎，一副生怕恶虎暴起杀人的模样；害，谁不怕呢？

天师飞升这出书很短，讲的是白云观贺姓天师儿时父母被虎食，生长于道门。待到三十岁，已小有功名。听闻清河恶虎，下山携剑诛魔。知恶虎有子，割肉喂虎而后杀虎，其后便青天白日赚足了功德，飞升而去的故事。那老僧听完了便往外走，老虎一副温驯模样跟着。

眼看着老僧就要走出茶楼，大家赶紧让出一条道路，生怕那老虎走不出去。掌柜的从台上坐起，叫住那老僧问了一句：“敢问高僧为何要听这出书？”

那老僧挥挥手，只是说道：“认错人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僧枯槁双眼盯着李诉，看的李诉心里发毛。

李诉没耐住王虎这个大心眼的，坐在老僧坐过的地方喝了盏不要钱的茶，其他汉子这才敢走进来歇歇脚。

等到李诉喝完了茶，回到住处，皱起了眉头转身便想跑。在那张刻有老鳌的石椅上坐着脖套拴马索的老僧，那头赤睛白颅大虎脑袋搁在白鹿椅，看着就吓人的长舌不断舔舐那头栩栩如生的白鹿，一副饿了肚子似的模样看着李诉。

李诉本来还在恼火李安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无论如何迟了足足一天都太过分，现在，哪还有去想这些事情的心思？

“跑什么？你师父，可是个叫崔同冠的？我是他师傅，唤做魏城，听过没有？”老僧没好气的问李诉，语气神态宛若稚童。

李诉不像李安，自然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只是摇摇头。那老僧一副了然于心的自若模样，从怀中极为认真的取出一本族谱，里面写的可不是谁生下了谁，而是从儒家开门之圣人传下来，写了足足一百二十页，共有三千姓名。

老僧直截了当的翻到末尾，只见上面写着“苏唯关弟子四人，大弟子魏城，二弟子苏淮，三弟子苏准，小弟子苏隹。”而后那苏姓三人便没了踪影，接下来的是“魏城弟子二人，大弟子李渠，小弟子崔同冠。”到了这儿，就没有下文了。”

李诉死死的盯住一人姓名，却不是那按照辈分缓缓减少笔画的苏姓三人，而是大弟子李渠五个字。

李诉是无根子，从下河躺在竹篮里飘下来的时候，至多也才三个月大。幸好是被为人厚道心地善良的李老头给捡到了，换做了别人，不在篮子里放块石头自夸宅心仁厚就是好的了。更幸亏，李老头的老伴不愧和他是一家人，看到李诉这么个孩子，当即就给了李老头一耳光。

却不是埋怨老头捡回来了累赘，而是骂他身上穿那么厚衣衫，就不知道给孩子盖上一盖？李老头只是憨厚一笑，这不是一着急给忘了吗？

李老头当时四十出头，老伴比他大了三岁，老来得子，当时亲生儿子只比李诉大了一岁，名字是——李渠！

李渠与李诉才不是李诉与秋苑那般的面不和心和，是真的从生下来就八字不合，没由来的总是扭打在一起。约摸着是李诉七岁那年，两人因为读书一事扭打在一起，李姓夫妇帮了李诉而没帮李渠。原因无外乎是想叫李诉将来有了本事，寻回家人，无论如何，好歹要知道为什么抛弃这么一个生的不错面貌的健全孩童。

可是李渠才八岁，哪里想得到这些，一气之下便走了。李老头寻了三年，没寻到，可以说是跑遍了大半个青州，踏遍了荣阳的每一个村落，没寻到……，李老头也就权当这个孩子是死了。

于是李老头对李诉越发严苛，心底未必没有叫李诉寻自己家人的同时，把自己儿子给找回来的心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个音讯，算个怎么回事吗？那段时间，每每到了深夜，李诉睡不着就坐在院子里，总是能听见李老头一个人叹息，还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每次李家做的饭总是吃不完，因为李老头总是多做一个人的，李诉吃多少便多做多少，从来都是这样。

李诉抓住老僧魏城的肩膀，眼里射出摄人目光，近乎是一字一句的质问道：“你那弟子，李渠！如今身在何处？过得还好吗？是……是……是死？是活？”

那老僧笑着按下老虎头颅，如同李安按下白龙脑袋一般，朗声道：“我有两个徒弟，皆是天资过人之辈。大徒弟李渠，如今贵为京都四品大员，是为禄常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