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乱世 第三章

恕九歌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大胤朝四征将军中的征北将军沈重竟然听说过自己的诨名，沈重自言是辽东总督司徒履口中得知，当年恕九歌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密令前往辽东追查辽东隐谍的案子，其间过程曲折，案情诡谲，若无辽东边军从中协助实难在当地打开局面，也就是辽东隐谍之案让恕九歌与辽东部分边军将领和朝廷二品大员辽东总督司徒履扯上关系。

令人惋惜的是，辽东总督司徒履此刻已经殉国于京都屏障天海城，而当时在辽东抵御浮屠的十余万辽东野战劲旅也一同被埋葬在天海城的屠城火光之中。当恕九歌听说天海城的消息之后，整整一个上午喝了三坛雪在烧，雪在烧做为京都城出了名的烈酒，正常汉子一坛下去，至少得躺上一天功夫。

那一天，恕九歌就这样在酒馆里了，浑浑噩噩的睡了一天。

恕九歌自打进入锦衣卫之后，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颤颤兢兢，如履薄冰，每时每刻更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自己的心境露出破绽。

但是当听到天海城发声的一切之后，恕九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控的情绪，那天喝完酒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恕九歌也记不清楚了，只是依稀记得后面是自己的几个下属百户把自己拖到了锦衣卫衙门，指挥使大人似乎也听闻了此事，不过最后也并未怪罪恕九歌，恕九歌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床下竟然还放着五坛雪在烧，顿时摸不清头脑。

询问左右才得知，床边的这五坛雪在烧是指挥使大人在酒馆买的，指挥使大人原话是：既然要喝，就多喝一点，什么时候喝醒了，什么时候再去衙门报道，不要耽误正事。

恕九歌听后，头皮一麻，顿时哪敢怠慢，连忙赶去锦衣卫衙门向指挥使大人告罪，所幸指挥使大人没有在这件事情做更多文章，只是好言安抚一番，并告知恕九歌：浮屠已经攻破天海，直指京都已是箭在弦上。帝国外部的强大敌人已然暴露无遗，但是朝廷内部的敌人同样也蠢蠢欲动，身为锦衣卫必须要为朝廷提防内部敌人的侵蚀和破坏。

恕九歌这才明白，原来指挥使大人从来没有放松对帝国内部的警惕和监视，尤其令指挥使大人警惕就是深耕在京都上百年深厚基业的几个大世家，世家在朝在野均拥有巨大的能力和势力，甚至和江湖中各大门派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关系。

特别让指挥使大人警惕的是，现在圣上身体愈来愈差，召见太医院王太医的次数越来越多，后宫的世家耳目众多且不好排查，注定了关于圣上身体的消息是瞒不住。各大世家纷纷开始拉拢朝臣，押宝几位皇子，除了当朝内阁的几位大员尚未表态。但是朝局的诡异局面，正随着圣上身体状态变化，而变得越来越不捉摸。

如果说朝局变换如静水流深，那么对于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而言，京都兵权的归属就更显得图穷匕见。

显然，浮屠入侵已然迫在眉睫，而神机营进入京都更让京城的权利格局顿时转换，原来京都的兵权均集中在守卫京都和皇城的五千羽林卫，羽林卫统领更是圣上亲命的内官把持，京都兵权并无太大漏洞。但如今五万神机营进入京都，未经战事磨砺的羽林卫在面对数量，质量远超的神机营，若是真的爆发兵变，后果将不堪设想。

恕九歌知道，指挥使大人除了圣上，任何人他都不相信。即便沈重现在是圣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指挥使大人一样不会选择相信沈重。

就像指挥使大人说的那样：权利是毒，没有人能够抵御权利的侵蚀。

此时此刻，恕九歌刚刚在沈重的府邸，当着征北将军沈重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把辽东隐谍案涉及到浮屠八部的细节详细说明，恕九歌在叙述的时候，时不时打量着指挥使陆炳的神色，因为恕九歌很清楚，一旦自己在叙述的时候陆炳露出些许不满的时候，自己言语就应该及时打住，至于后面的话茬，指挥使大人会及时帮忙圆上。

但是至今让恕九歌不解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指挥使大人似乎没有任何不耐。

很快，恕九歌把他在辽东的经历一一叙述之后，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位大人，顿时气氛变得有些肃然和紧张。

征北将军沈重在京都并没有宅院，眼前的这所宅院据说是翰林院里面的一个落魄翰林的旧府，因为刚好也是坐落在北城区，便被沈重买了下来。而且当时沈重似乎并没有足够银钱，最后还是通过找了下属的几个将官凑了凑数，才勉强付清银子。

这事情当时在京都知道的官吏还真不少，也被传的有模有样的。恕九歌看着眼前这位深得圣心的征北将军此刻正穿着一件粗布衣衫，全身上下没有一件玉器金器，若是放在京都街上，还以为就是个摆弄农具的老农一般，着实让恕九歌摸不着头脑。

“唔，难为恕千户呢。即便时间过去几年多了，恕千户还把辽东的案子还记得这么清楚，恕千户对浮屠八部的了解显然是下了足够功夫的，看来司马总督对锦衣卫的情报工作评价一点没有虚夸。”沈重见恕九歌说完，沉声回应道。

“哦，不知道司马总督是如何评价咱们锦衣卫，陆某倒是有点好奇。”

陆炳向来与军队的军头往来甚少，一个原因是避嫌，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军头和朝廷里的那些文官一样，向来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辽东总督司马履作为长期在辽东驻防的朝廷二品总督的评价，陆炳还是挺在意的。

沈重肃然说道：“司马总督说的很简单，也很实在，他说，如果每只军队都有锦衣卫这般严谨，细致，周到的探子队伍，每次战争至少要少死几千人。”

陆炳听完面容不露声色，实则内心自是舒畅万分，毕竟锦衣卫在朝廷之上能有今天这般光景，和自己的严酷教导息息相关。

“都是指挥使大人教导有方，恕某不敢居功”恕九歌连忙说道。

沈重别有深意的看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一眼，摇了摇头，说道：“陆指挥使御下有方，朝廷臣工无不佩服，这是自然。但是也需要恕千户在危机关头临机决断，方能力挽狂澜，二者都是缺一不可。”

恕九歌悄然了看了陆炳一眼，见指挥使大人神色如常，连忙说道：“沈将军谬赞，恕某着实惭愧。”

沈重哈哈一笑，说道：“哈哈，恕千户立功而不居功，确实是朝廷栋梁。陆大人，其实今日沈某请锦衣卫两大人前来，其一是神机营需要了解东北浮屠八部要务，其二是还有一事需要与两位相商。”

恕九歌听完沈重说完，心头不禁一颤。而陆炳心里更是心中冷笑，沈重的弯弯肠子哪里能逃得过自己的心眼，自己在前来沈重府邸之前早就想好了沈重可能的试探之法和应对之法。眼下对于陆炳而言，外部的浮屠威胁甚重，内部的世家势力和沈重的神机营都是锦衣卫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陆炳心头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知沈将军何事相商，还请明示。”陆炳说道。

沈重倒是一点也不见外，慎重说道：“指挥使大人，那本将就直言了。本将计划在京都城外东北方向的小马岗寨放一只五千的人的偏军，但是陆大人你也知道，神机营是行军打战在行，但是谍报收集和谍报汇总就远远不如锦衣卫的兄弟细致有效，所以希望指挥使大人能否让恕千户和五十名锦衣卫兄弟在小马岗寨搭把手？”

沈重话音刚落，恕九歌心里一惊，果然沈重此行不仅仅要商讨军务如此简单。恕九歌看了下指挥使大人，只见陆炳的神色自若表情淡然，似乎早已猜到沈重今日的意图所在。

陆炳面色平静的说道：“沈将军的意思是，神机营打算借调我京都锦衣卫的恕千户和他手下的五十个弟兄？”

沈重毕竟也是朝堂打滚多年的老军头，言语间也听出了陆炳的些许不快，笑着说道：“陆大人，当真是快人快语，一语中的。沈某是个粗人，不太会讲话，还请陆大人谅解。朝廷之中谁不知道，论情报收集和情报汇总，没有哪个衙门能赶得上锦衣卫的兄弟们。别的不说，辽东总督司马履和他身边几名参将，可是真真切切见识过九歌老弟和手下锦衣卫收集情报的扎实功底。”

陆炳笑了笑，又说道：“沈将军，这么说起来，此番小马岗寨都要京都锦衣卫一个千户，五十个弟兄。若是浮屠真打到京都城下，不知道沈将军还需要京城锦衣卫提供多少千户和弟兄来陪沈将军打这场大战？”

沈重一听，顿时感觉眼前的这位陆大人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正欲解释之时，

陆炳再次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沈将军，您也无需多言。您一心对敌，忠心为国。陆某自是理解，但是神机营和锦衣卫各有职责。如今京都危局，锦衣卫自会在配合神机营完善京都防备，但是若要陆某调派本就京都捉襟见手的锦衣卫人手，请恕陆某不能答应。”

沈重眉头一皱，早已知道陆炳向来极有手段，今日算是切身见识到了。

沈重继续的说道：“陆大人，您也知道，今时今刻，浮屠八部十数万大军入侵，可算我朝百年来从未有过之危局，沈某也希望陆大人和京都锦衣卫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同心同德，共抗外敌。”

陆炳早在前来沈府之前便推测沈重十有八九会向自己要人，早早便有了思虑，轻声说道：“陆某和沈将军都是为了圣上办事，沈将军有将军的考虑，陆某也陆某的思量。在陆某心中，京都城外浮屠八部威胁甚重，但是京都内部稳定也同样重要。如今浮屠来犯，朝局更显动荡，而朝廷宵小之辈只怕也会不甘寂寞，胶州王至今还未被擒获，谁又知道他的余党此时跳出来掀风起浪，沈将军，你要知道，此时的京都内同样的危机重重。神机营要对抗浮屠八部，锦衣卫也要应对京都城随时可能出现的逆臣贼子，两者并无轻重之分。”

陆炳一番话下来，明显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这让习惯沙场厮杀的沈重根本找到任何的突破口，沈重也意识到陆炳说的合乎情理，但还是也明显感觉到有些失落和阑珊，二人各自立场都比较鲜明，自然而然也不好继续将话题继续下去。

虽然事情并未谈妥，但是沈重知道今日事情始终是自己略显唐突，亲自将陆炳和恕九歌送至门口。陆炳不假辞色，便要告辞。恕九歌不动身色的跟着陆炳身后，府邸门口就两名看守的神机营士兵，与京城里各部大臣府邸门前八名亲卫相比略显寒酸。恕九歌见指挥使大人没有说话，自己自然只能沉默。

“九歌，你是不是也想去小马岗寨？”陆炳看着沈重的前门忽然说道。

恕九歌连忙躬身回应道：“属下不敢，九歌唯指挥使大人马首是瞻。”

“九歌，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但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了，你是不是真的想去，小马岗寨？”

“属下。。。，属下不敢。”

陆炳并没有看着恕九歌，而且久久打量着沈重这残破的府邸，脑中仔细的思量着关于沈重的一切信息。其实陆炳知道沈重这个名字之后，已经差人把沈重的信息摸得干干净净，陆炳只是感觉这个沈重的发迹无非就是一个有本事的武夫遇到了一个天大的机遇，古往今来这种武夫发迹的例子也太常见了。对于这种武夫，陆炳通常也没太当回事。可是，当今天第一次与沈重见面，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沈重了。

“九歌你是个有血性的军人，但凡有颇具血性的军人，如果能够选择的话，都愿意杀外敌以报国恩，而不是选择杀内奸以建功。”

恕九歌没想到，指挥使大人竟然看的如此透彻，一时无言。

“但是九歌，你要明白，对于一个王朝而言，即便再强大的外部对手，其实都不可怕，因为它是暴露出来的，有形的，是可以预测的，就像现在的浮屠八部。”

“而一个王朝最可怕的敌人，永远都存在王朝内部，他们存在你我之间，可能是我们上官，也有可能是我们的属下，他们可以轻易的识别我们锦衣卫的身份，但是我们甚至连他们到底是谁，我们都不知道。”

“他们在阴影之中，他们是绝不会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