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 番外——凉山——君梦（上）

禄兄比我大几百岁，我们算是忘年之交。

这个忘年之交委实交的有些离谱，我小时候一个人流浪在大街上，连自己是哪族人都不知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斩杀邪祟行善救人就是我们的职责，我们自称“流浪者”。可惜父母都在旅行途中死了，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沙漠还是草原还是雪地都没差——这是我们的归宿。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样，就比如我现在一个人走在雪地很无聊。

然后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那是禄兄，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他，叫了一声“叔叔好”——长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哪些人的目光是看哪的，他们要找谁，我通过走路的角度偏移，眼神的闪躲程度，一眼能看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但我还是问了句好。

“小朋友你没有家吗？”他单膝跪地蹲下来问我。

“我不小了。”虽然才不到60岁，我并不希望人家把我当小孩子看。随后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家人都长眠于这片土地。四海之大，处处皆为家。”

“潇湘的这片土地？”

“全部——”我伸出手比划着，“潇湘，炽灵，笙云，黔药——都是一片土地。”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我儿子比你小一点，话都说不明白。正好我喜欢小孩，来我们这住吗？想待多久待多久。”

我寻思有个地方待挺好，再说了有人管饭，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如果有诈再回来也不迟。

我跟着那个叔叔走了很久，直到我看到潇湘的宫殿，我才发觉我可能摊上事了，皇室束缚太多，我还不如一个人继续流浪。

那个叔叔看到了我紧蹙的眉毛，一把揽过我的肩：“放松放松，别这么拘束，清梦皇室和打打杀杀的炽灵不一样，没有夺权篡位的事情，没有暗杀也没有那么多的高低贵贱之分，那些东西你在议员之间倒是能看见不少。”

我注意到他的用词“打打杀杀的炽灵”，我记得清梦这片领土似乎也是一往无前打出来的。

那个叔叔笑的毫无愧疚。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个“说不好话的儿子”，那个小男孩靠在一扇门前，他先直起身对他父亲行了礼，随后就那么望着我。

“来，禄远，这是爹给你捡的哥。”

“嗯？”“什么？”我们同时发问。

“父亲你不要吓到别人。”他有些犹豫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随后对那个叔叔说。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他当时问我要不要住，我说嗯，而且没有时间限制，似乎和被捡回来差不多。

但这个说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吃小孩的那种人。这孩子没地方去了，父亲把他带回来，从今往后这就是他家了，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听到没有？”

“哦，好。”那个叫“禄远”的小男孩迟钝地点头。

那天下午叔叔给我腾出一间房间——其实也不用腾，这里的宫殿大，人又少，好多房间都空着，直接可以住。禄远来带我熟悉了一下这里的布局，就一个人远远望着我，我过去的时候他又跑掉了。

于是我一个人瞎逛，我看到叔叔在一个房间里看书。我蹑手蹑脚走进去，想去看看他看的是什么。

“怎么一个人来找我？禄远呢？”叔叔放下手里的古籍，抬头问我。

“习惯一个人。”我估计禄远还在跟着我，就告诉他：“禄远，是这个名字吗？他在外面，一直跟着，但没进来。”

“他就是这样，认生得很，估计看你气质太老成了有点怕。你去找找他，他就不怕你了。”叔叔把书放回书架上，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出去：“禄远！今天我把书先放一放，带你们俩出去看看露雪城的夜景。”

“……以后有的是时间。”我试图挣脱。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日子——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

“那玩意谁记。”我都活了几十年了还在乎每年那么一天。

“哈哈哈……潇湘可是对这些日子很重视，那就定为今天吧。今天给你庆生！禄远！”他又叫了一声，禄远可能自己不知道去哪了。

“他叫什么？”我问到。

“嗯？禄远啊。”

“你们不起字的吗？禄远禄远的叔叔你倒是可以这么叫，我直呼其名就有点不礼貌了。”

“啊这个……你叔我是不会起，怕不好听就先空着了。那你觉得什么好听？”

“……”这东西是可以随随便便包办的吗？但或许叔叔是真的把我当家人了，我细细斟酌了一下，告诉他：“梅山。”

“梅山……”叔叔轻声念了出来，“禄梅山，不错，好！”随即他又反应过来什么：“狂折野梅山店暖，醉吹村笛酒楼寒。原来刚刚我看的书被你看到了？”

“是叔叔你把书页敞的太开了。”

“哈哈哈哈……从古诗词里选倒是也不错。不过你看一眼就能记住？”

“我过目不忘。”

这时禄远从走廊尽头赶过来：“父亲，您叫我？”

“唉！来的正好，你哥给你起了个字，叫梅山。你看行不行？”

“听起来好温柔啊……那，哥……你叫什么？”他似乎是有些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哥”这个字，说起来有些别扭。

“啊？温柔吗，你爹我没文化听不出什么名堂来。说起来我也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叔叔如梦初醒地转过头来，我也才反应过来我似乎没告诉过他们。

……三个健忘症在这里面面相觑。

我仔细搜索着记忆——“流浪者”互相总是以这个代号相称，大家都是平等而自由的，因此虽然我有名字也不怎么用。此刻禄远这么一问，我才隐隐约约忆起母亲还没死的时候，她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庞，边看边一遍又一遍斟酌着用词，琢磨着自己认为最好听的叫法，琢磨完又思考别人对这个名字的看法，最后她轻声对我念：“君梦，君绯辞。”

“啊，是君梦。”连那一段都能记得真是难得。

“那以后叫你君梦？”叔叔问我。

“君绯辞也可以。”

“好！禄远你呢，想好了吗？”

“梅山，很好听，我喜欢。”

“好！”叔叔一把把我们两个揽到身旁：“夜晚才是露雪城真正能称之为‘都城’的时刻，我今天带两个孩子玩个够！”

我想问禄远的妈妈去哪里了，但我憋住没问。

我记得那天灯火璀璨，叔叔走着走着要去买个糖葫芦，我就对禄远伸出手，我说“禄远，拉住我。”

他拽住我的袖子轻声说：“梅山。我喜欢你起的梅山，所以叫我这个就好。”

他当真配得上这温柔的两个字。

“好。”我回答说。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腕。好巧，那一瞬间谁家有喜事，把大批纯白的蝴蝶从星河边放生，它们密密麻麻飞向天空，织出一道光幕。

“好漂亮。”禄远，这时候该叫梅山，望向天空感叹到。

我刚想附和一句，有个人从我们身边擦过，抱住梅山打算跑，但我们互相拉着手腕，他被拽着跑不动，被牵制在了原地。我当机立断拔出随身佩带的绯月剑，抬起剑鞘对着他的小脑来了一下。

——绯月剑带有诅咒，不能随便砍人。法力带有天然的毒素，要斟酌使用。大多数的流浪者都是这样的，有危险的时候“我们”是救赎，安全的时候“我们”走到哪里都是噩兆。

叔叔正好回来了，他担心地抓回梅山还没被完全松开的胳膊，问了一句：“……这什么情况？”

梅山解释说：“这个人抓住我就跑，不知道去哪，君梦刚刚一直拉住我所以没被带走，君梦把他敲昏了。”

……他这解释的能力不像是“话都说不明白”。这时候有人指着这边喊：“大皇帝！”

“糟了！”叔叔提起我们两个就跑。我回过头看见一群人跪着行大礼。

回到宫殿后叔叔直接瘫在了椅子上：“啊，还以为能好好玩一玩，这次确实对不起你们俩。”

“按因果关系分析，直接原因是那个不知道是认错人还是拐卖的，我个人倾向于拐卖的，没有人对自己的朋友或者孩子狠狠拽住就跑的。他都不怕拽脱臼。”

“哈哈哈……你说话跟个小大人一样。”

“我不小了。”我还是那句话。我真的觉得我不小了，可以自己处理事情，自己分析问题。

“好好好。时候不早了，都去睡吧。”叔叔把我和梅山送回了房间。可是我睡不着，于是我半夜翻起身来去今天见到了叔叔的藏书阁。我记得那边有很多书，很有意思。可是我到那才发现，叔叔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嗯？你不去睡觉吗？”叔叔显得很惊讶，合上了手里的书。

“不用合，这和早上的是同一本，我知道，连页数似乎也没变。”

“你看的这么仔细？”

“没看见，因为那些内容只集中在那一页。”我回答他。

“哈哈哈……君梦，是这个名字吧？我还以为你只看到了我写在最上面用来标记的诗句。”

“用古诗来标记，您倒是真有情趣。在研究诅咒？”

“嗯。”

“为了什么？梅山？”

“你现在叫的是越来越顺口了，不过也确实好听，你说我天天看这句诗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然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研究破解双生诅咒——如果是害人的话，应该看如何下诅咒并不被破解。”我没理会他的转移话题，自顾自分析着。“双生诅咒一般适用于血亲——令正，怀孕了？”

“嗯。”

“今天没带她出去也是因为这个。”我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地说。

“算是吧，顺便看看你喜不喜欢我们。”

“我喜欢梅山。那孩子很单纯。”

“你不也是个孩子——别那种看我，我知道你又要说你不小了。啊，真是的，捡了个小孩一不小心把老底都交出去了——这些东西连梅山都不知道。”

“不是一不小心。”我斩钉截铁的说道。

“嗯？那你怎么看？”

“一开始我看出来你是径直奔我来的，那时候很疑惑，但你说你喜欢小孩，我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你开了福利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收养了很多小孩。如果是一时兴起应该找正规机构办理领养手续——但不排除真的有‘一时兴起捡了个孩子’这种铁憨憨的可能，先不深究。”

“君梦，没人说你说话太直白了吗？”

“没人。”

“好吧你继续。”

“然后我到你们的宫殿——”

“现在也算是你的。”叔叔单手托腮反驳我，我愣了一下没接这句话。

“我到了……这里之后确实是感到意外，但我想可能皇室的人兴趣爱好比较特殊，就没计较那个没来由的‘随便捡了个孩子’的行为。随后是书。”

“啊，这个让我来。”他像一个抢答老师问题的小孩子一样举起了手，“你今天说过‘是你书敞的太开了’，是这样吧！”

“……嗯。我还带了敬语。”

“大致意思对就行，别计较那么多。”

“您的书很明显在向我偏，偏到您自己看书上的内容都费劲。以至于我悄悄进去之后觉得是您发现我了，然后专门给我看了一眼。”

“怪不得平常有礼貌又是初来乍到的你会伸头过来。”

“这个评价还是有些高……您留着这些话夸夸梅山。”

“哈哈哈好的好的。奥对了，确实不是给你看的。”

“嗯？”

“因为我在看那句诗，所以刻意把书偏了一下。这也就是你潜意识背下了那句诗的原因吧。”

“或许吧……那真是巧了，我很多推理都是有了这个事情才开始怀疑，最后得出结论。”

“无妨，反正我最后也会告诉你。”

“承认了？”

“再不承认就是被你强制性掀开了。”

“……抱歉。还要听吗？”

“这么有意思当然要听。我看看我哪里出了漏洞。”

“绯月剑。”

“嗯，那把诅咒之剑，怎么——啊！明白了。”

我点点头忽略了他拍大腿的幼稚行为：“就连路人都能看出来那把剑不正常——渗着黑雾怎么会正常——我都能看到他们异样打量的眼光，您来的时候我以为您会不由分说把我骂一顿——诅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我的反应太正常了。”

“对，甚至连梅山都这么以为，所以他以最简洁快速甚至有那么一些包庇偏袒我的说法打算先劝您不要生气。结果您没有一点点怀疑的迹象。”

我深吸一口气，叔叔给我递了一杯水，我接过来没喝，又开始分析：“再配上您一开始有目的性的来找我——一切事情都能单个拿出来挨个勉强解释，但当足够多的‘勉强’凑到一起，删去所有‘勉强’的外衣得到的那个解释，往往会更逻辑严密，并且可信——而我删去这些勉强之后得到的解释——你需要我帮什么忙？这个诅咒？”

“对，听说你们‘流浪者’精通各种诅咒、结界、古老咒语，以及奇闻轶事都知道不少，依靠这些以及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活下来的智商和武力去行善救人。只不过法术带有天然毒素，每个人的佩剑也都带了诅咒——可以算是‘带来灾难的救星’，大家都这么叫。”

“不是大家，是内行的人——专门调查‘流浪者’行踪然后重金雇佣他们的人。”

“你也被雇佣过？”

“暂时还没，我父母也没有，他们以最温和的方式死在了旅途里，回到了他们的归宿。”我指了指地下，“一开始见面就说了——这片土地。”

“所以——”叔叔似乎是欲言又止了一瞬，随后又说到：“既然被我碰到了，或许是天意吧，虽然经过这一天的相处，你看样子不太喜欢这些事情，但是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明白——你们‘流浪者’居无定所，想隐藏身份不过就是随便一藏的事情，我实在是找不到了……君梦，我已经穷途末路了，我请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可以出任何额度的雇佣金，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找我帮忙，怎么样都可以——我请求你。”

“管饭。”

“嗯？”

“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不是就说过了，你管饭，我就是你家的人。我觉得有个地方住挺好的，更何况还是清梦皇室的宫殿，委实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君梦！”

“……嗯？”

“我感谢你！你以后就是我潇湘的亲王，以后出门在外有什么事情就报我的名字，以后你是我兄弟！”

“……嗯？！？不是，差辈了啊。”

“没事！潇湘认人不看年龄，只看能力，我看出来了，你脑子比我还好使，不出意外的话法力只比我弱一点点，再加上时间推延，等梅山他弟弟还是妹妹出生你就能超过我了。”

“这么随便的吗。”

“不随便！”

我看他快急了就连忙答应：“好好好不随便，亲王就算了你让梅山怎么接受，兄弟也算了咱们混个朋友也算圆了你一个心愿，我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出门惹事的人。”

“好！从今往后君绯辞你就是我的结拜兄弟！”

“好嘛又转回来了。”我发觉劝说他放弃这个事情已经不太可能，就找机会结束了这个话题叫他回房间去睡觉。

双生诅咒吗……看样子很难解，不然也不会窘迫到寻找“流浪者”。

……是个不小的挑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