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往事 第五章 启蒙

头发如伞，厚厚的盖在顶峰。消瘦的黑脸膛，严峻而刚毅，眉在发中，眼睛大而亮，肃而静，不善带笑容。人如其名，高高瘦瘦如一孤峰。而在我的印象中，他更是长春中学的一座孤峰。他是我的一个希望，一个对长春中学怀念的主要原因，一位尊重的师长。这，就是吕岳峰老师给我的印象。

第一次走进教室，上了讲台，他镇定（其实据其后来交待，当时十分紧张）的面对面前这八十来个学生，环视一下教室，紧闭嘴唇。还在说话的不敢说话了，喜欢笑闹得也不得不收敛了些笑容。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开始讲话了。

“这学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将代你们语文课。我叫——”他停止了说话，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吕岳峰”三个字。“我本不情愿做大家的老师。其实我们还是互相学习的，所以，我希望能与大家交个平等的朋友。”

他声音刚落，学生们中间就传出了一阵“唏嘘”之声。大家无不为此感到新奇。

吕老师讲课很简练，常常是对着要考的内容下功夫，这是不错的，反正都是八股般的考试，只需大家死记硬背。语文中只有作文才是真正检阅学生运用能力的，而吕老师对作文抓得特别紧，他不像别的语文老师把每周的两节作文课变成了语文课，而是几乎把其他语文课时间抽出来补作文。他对作文写得好的同学实行奖励，他自己花钱买书刊杂志奖给每次作文优秀的学生。

第一次作文，他要求学生们写一篇升入初二年级的感想和对过去的总结以及对老师们的建议。这个题目很现实，也很容易，尤其对我来说是如此，因此我不仅很快完成了自己的一篇，而且还在红伟的请求下，替他写了一篇。他的这篇作文对我而言是一个挑战，但也是一分有趣的工作，因为我要尝试换位思考，把自己摆在红伟目前的状态之下，说如何后悔之前没有认真学习，怎么开始新的学习生活，对老师们有什么建议和感想之类。这篇作文不仅被评为第一，而且在一周后的作文课上被吕老师作为范文朗读了一遍，红伟并且因此而获得了一本《微型小说选刊》作为奖励。

这几乎令我百感交集：首先，我自己的作文虽然也受到了表扬，但却并没有被读，也没有得奖；其次，虽然不是有心，却也是事实，我间接地欺骗了吕老师。虽然这事儿一直没有暴露，但肯定此后会引起他的怀疑的。因为后来红伟就再也没写出好文章，而我则获得了其后多次吕老师拿来作为奖品的书刊。

吕老师的作文上，我也不是总是佼佼者，也犯过把“山盟海誓”用在校领导们的年初计划上这样的错误，还曾把“邪”字的搭耳旁写在了左边，当然，这些都被吕老师很及时的纠正了。

也曾因为对自己身材的自卑，在作文中把自己描述成“又粗又短”，这成为妙句被吕老师特意拿出来赏析，同时他也特意地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魅力，完全不需要自卑……”这分明就是对我个人的谆谆教诲，令我受益匪浅。

对人生的意义，他的观点对我而言也是令我茅塞顿开的新颖：“人活着为了什么？其实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别的都不算什么……”

之前，由于大而无当的教科书的熏陶，潜移默化的，我认为活着要为了伟大理想不断牺牲自我，甚至于要主动找罪受……这些荒唐的观念，把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地方，你若完全接受了，相信了，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自我的思想的奴隶。而作为书呆子好学生的我，无疑就具有这个潜质。为了摆脱这种“套中人”的状态，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没少遭罪。号称为了任何东西牺牲幸福，乃至赔上生命，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愚民，就是不负责任的对受众的毒害。因为人之为人，并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也是在吕老师的课上，我才得以更多地更真实地了解社会现实。一些被刻意掩盖和隐藏的历史，在他的课上第一次被我所了解。对贪污腐败、道德败坏的介绍和批判，使我感触颇深。

可以这么说，之前我的思想认识，处在这样一种状态：这简直就像一个充满光辉的不透明的玻璃球，到处都是正义的温暖的光。

而吕老师把这玻璃房子打开了一个小孔，我才得以看到了真实的客观的世界。

这正如鲁迅所说的铁房子，而吕老师则是我个人的鲁迅，是他使我有机会打破这铁房子。

吕老师对社会人文矛盾的剖析令对我开启了启蒙之旅，不再沉迷于书本上的纤纤道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从被洗脑的状态中给拔出来无疑是极度痛苦的，真实世界的凄风苦雨，令人的灵魂伤痕累累。然而相比于永远沉醉于虚假教育中做一辈子书呆子的悲哀，则无疑又是幸运的。

吕老师一反学校从来不重视体育、音乐的常态，特别看重这两门课。体育上，他自己出资买篮球排球；音乐上，他不是音乐老师，在教室里演唱的歌曲却要比音乐老师所唱的歌还要多。

吕老师也打骂过人。这是他代我们这一学年中后半学期发生的事。他的积极性已经有所低落了。对这群调皮捣蛋、虚伪狡猾的孩子们也厌烦了。

那个学生叫陆景阳，他在刚被学校录取时是第十名，但是不知怎么搞得，到了二年级却胡混起来，捣球（那时候集镇上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就是台球）、逃课、打架，无恶不作。一次上课，惹恼了吕老师，两个人便在讲台上打将起来，其结果是一个生气、失望，而另一个更加一蹶不振颓废沉沦。

吕老师对于学生的关心深刻，也许是因为刚上任的缘故吧，他为我们这一届的学生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为了把纪律搞好，他接连换了几任班长；为了把学生们的作文提高，他把自己的书无偿的奖给同学们。可是最终学生纪律仍没有搞好，究其原因，不在于老师，而在于这群“聪明”的学生。面对他们，老师们几乎是无计可施了。他们也太“高明”了，竟至于敢在课堂上跟老师厮打。

那是发生在音乐老师卢景杉身上的事。卢老师中等个儿，眉清目秀，本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书生。他有一幅好嗓子，唱起歌来婉转动听，饱含深情，能带动的听众跟着他悲喜，随着他昂扬或深沉。

音乐课本来是学校安排的名存实亡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然而卢老师却教的殊为认真，如今想来，大概是跟班主任吕老师过于看重而特别交待有关。

卢老师是真的教大家唱歌，但是孩子们却嬉皮笑脸的不领情，其中几个特别调皮捣蛋的家伙，以为卢老师身体弱，不敢揍人，就放荡不羁地做着各种违反纪律的事儿。

那节音乐课，卢老师教了一首新歌。课上一半，学生们有的已经睡着了，更多的是闲聊取乐。老师见学生兴致不高，课上一半的时候，便说：“好了！想唱歌的就唱，不想唱的，就自习吧！”

说着他低着头要走出教室去，但脚后跟还没离开门槛，就听班里有人说：“你敢不上课吗？你不上课就别拿工资，别赚我们的钱……”说话的人坐在门边第一排，嘻皮笑脸，一副无赖像，声音本不十分大，然而因为老师刚才的话，学生们大都已不再发出杂音，所以他这话竟也显得特别洪亮，自然被已经半个身子在门外的老师听了个真切。

老师恼火了，他没想到竟有学生这么狂。说话的是一个高个子男生，家住在集镇上，大名刘备，他平时依仗离家近和个子高大经常欺负人。

“不上了！从今以后音乐课取消，换成自习课了。”卢老师再次向教室外走去，但还没等他那愤怒的身影从教室门口消失，却又猛地转身回来了。他径直走到刘备面前：“你骂谁？”气得脸色通红。

“我骂谁！我想骂谁就骂谁！”刘备摆弄着手指头，嘴角高高翘起，那正在发笑的嘴巴象剖了肚皮的月牙儿。

“你再说一个骂谁？！站起来！”卢老师对面前的学生已经怒不可遏。

“我没骂你，你凭什么叫我站起来！”

“瞧你这一副蠢像！”老师伸手去扯刘备，但刘备还是不站起来，且架起了手，和老师厮打起来。他低着头、闭着眼，奋力地向老师身上胡乱抓着。老师只得住了手，让刘备在空气里横抓了一会儿。

他终于住了手，竟然咧开嘴哭了起来：“我骂我自己，管你什么事！我骂我自己……”

他哭了，很多人都笑了。

“我找你班主任去，你给我等着，我非给你开除不可！”卢老师本来一腔怒气，又被刘备这幅小孩子作派斗得想笑，最后留下这句话走了。

刘备听言，吓的哭哭咧咧的搬着自己的板凳，紧跟着走出门的老师，回家去了。

一连一个下午和早晨，刘备都没来学校上课。这期间听说他在集上开商店的老爸提着礼品来了校长那儿几次。第二天上午，刘备又搬着凳子来到教室，这一节是语文课。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有音乐课了。

就是这样，老师们的表现使我从被愚弄中，“尽信书”中，逐渐走过来。

生活中的种种现象，使我不能不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觉得自己以前都是在睡梦中，这才开始睁眼看世界，看真实的世界。

渐渐的，我了解到的那一点真实的现实，就已经让我觉得思想上不堪重负，失望透顶了。

因为我觉得周围丑陋虚伪居多，可恶的东西遍布身旁。

比如一些老师的表现，他们手捧写满仁义道德的经书，满嘴的国家正义，但自己却做着违心的事，并反过来证明说的也是违心的话。

他们对工作漫不经心，不负责任，还厚颜无耻地在学生面前叫嚷着其工资不少那一分的光荣。

再比如农村里的一些现象。人们对上级文件、政策法令充耳不闻，听了也不信；而对自己身上的税费负担则怨声载道，对贪官污吏则是恨之入骨，但一旦这贪污的机会轮到自己头上，就又立马转变为最合格的贪官。

在他们所信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生存哲学里，从来就没有社会正义的影子，更没有最起码的道德准则的约束。一切是为了钱，一切取决于权力。

“活一天是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他们活着的理论支柱，无所事事的懒汉游手好闲、打架闹事、偷窃、赌博、酗酒成了家常便饭。

认识到这些，想想我以前所扮演的角色，以后应该扮演的角色，对于那所谓的好成绩，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对于一个本来就错误的环境来说，里面的正确和先进，也许恰恰正是错误和落后！

而里面的错误，才可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