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往事 第四章 初二

初一结束了。学期最后一件事是拿通知书，上面写着每个人的期末成绩，和来年上学所要交的学费。学费虽然不多，不过百十来块钱而已，但却足以使许多孩子辍学了，尤其是女孩子，我姐姐和梅婷就是如此。虽然她们也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但大人们说，女孩子上学没用，读出来还是要嫁人的，而且这个岁数已经可以出去打工了，多上一年学就等于多损失一年打工的收入。所以在新学期还没开始以前，姐姐就跟人一道去山东打工了，而梅婷则通过亲戚的关系去了市里。

实际上即便她们不退学，以她们的中等水平的成绩，继续读书也的确是不划算的。因为我们这个乡下中学的升学率实在低得可怜，三个班近300人的应届生，要想考上县里重点中学的话，一年最多能考上五六个就不错了，而且其中还得有一半是自费的，在入学之前得多交4千块钱择校费。加上其余能考上中专或技校的，一百人能考上十个人就不错了。换句话说，如果你不能在班里排名前十，那么你读满三年也是白搭。初中文凭能干什么使？

这时候，东伟也已经不能再继续陪我一起读书了，因为他又回新疆了。虽然这里有他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但他却已经过继给了远在新疆而且没有孩子的叔父，以为他们传香火去了。

虽然有很多人退学了，但学生总量却不但没有减少，反倒有些增加，新来的要么是留级的，要么是外校转来的——大多都是从我们利辛县四庙中学转来的，因为那里的初三已经砍掉了，继续在那里读书是不能参加中考的，学生们必须提前另找出路。

当然，这些都只些小变化，并没有带来班级的大变化，我们班的“优良传统”还是沿袭下来了：纪律松弛如同断了弦的弓，无论上课下课，学生的声音总是盖过了老师的声音。

老师们则是彻底地换了人：班主任是新任的刚毕业的师范毕业生，比我们这些人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吕岳峰先生；代数老师是校团支部主任刘伟同志；几何老师是学校主管体育的主任马子玉，一个活波的、爱说俏皮话的家伙；新添的物理课由不知是什么主任但也是个主任的高华东先生代理；英语老师换成了一个斯文倜傥的翩翩绅士卢兴艳先生，——跟轻松愉快的李宝臣正好相反的一副嘴脸。李宝臣老师初一英语课没上完就拍拍屁股离开讲台做买卖去了，所以，这初二的英语课，也就再不可能有他来“轻松愉快”了。

刚一开学后，学生们各自三三两两的从家里搬来桌子、板凳，在教室里依照自己的意愿乱摆放，抢着瓜分好座位。我和红伟凑合一张桌子，争取捷足先登，选了个公认最好的座位——第三排中间，就放心的领书回家了。

可是当下一次到自己“最好的座位”上时，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桌子，而是堂而皇之的换上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黑色铁家伙。

“谁这么霸道？”我愤愤地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找回了公道——把我们被搬到第六排（倒数第三排）的桌子跟那张铁桌子调换过来。

这样一来，既占了“最好的座位”，又给自己赢回了尊严，当然后者更重要。

红伟对我这行为似乎很佩服，也很满意。

一个叫张金标的看了我们做完这项“伟大”的工作以后，说了几句诸如“柳兮之就是牛逼”之类的马匹话，使我飘飘然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我们刚刚坐下来歇一口气，那张铁桌子的主人回来了。他们是两个高个子，“新转来”的留级生，二人满面横肉、虎虎生威的形象，绝不亚于初一时里的班级二霸李亮、李洪飞！

红伟虽然能打一点架，但很显然不可能是这二位的对手，由于我的拳头更加的软弱，这使我们对即将到来的冲突自己先怯了场。

高个儿面目狰狞，恶人先告状：“你们怎么抢我们的座位？谁让你们坐这里的？我们的桌子是你们搬后面去的吧？”

我坐着不动，颤声道：“这位子明明是我们先占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先占先得不对吗？得讲理吧？”

“讲理？你说是你们先占的，有什么证据？”个子较矮的分头男一脸假笑，如此讲起理来。

“证据？昨天我们就把桌子放这里了。我们的桌子不是你们搬后面去的吗?”我大声质问。

“谁搬你的桌子了？老x搬你桌子了啊！”高个儿脸色青红成了猪肝，出口成脏，蛮不讲理。

“不是你们搬得怎么可能自己跑后面去了？”我底气又开始不足了，虽然结果很明显，但毕竟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搬桌子。

“反正我们没搬你的桌子，你现在的给我换回来。”分头男虽然不像自己的同伴那样大火气，但也是态度强硬，不容置辩。

高个儿不再跟我默叽，直接去后面把自己的铁桌子搬了过来，而红伟也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我们的桌子搬到了后面。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狠狠地想着，但是深知“暴力最强者说得算”的至理，也只能暂时“忍耻吞辱”，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只是想着“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呢？别人怎么看待呢？张金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一定在心里说‘瞧这两个窝囊废’之类的话了。”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自怨之中。

这耻辱不仅很快便被忘记，而且我们俩还自在得意地玩过“压板凳”的游戏呢。

那是一节英语课。卢兴艳老师照常走进教室，和学生们“狗的毛衣”之后，开始上课。我觉得这课很重要，因为自己的英语已经很差，上课都有些听不懂了，所以课上的特别的认真仔细。

虽然我几乎投入了所有的心思，但也并没有忘记周围的一切。忽然觉得身子猛地一震，低头去看，原来是身边红伟正把它的搬凳“屁股”压在了我的搬凳头上！

看着红伟挑逗的目光，我顿时气恼了，也就忘记了要听课，开始以牙还牙，照他的样子把自己的搬凳抽出来压到他的上面，他又复压下来，我又压下去……

卢老师终于停止了讲课，对我们发话了：“那两个，干什么呢？站起来！”

我们两个这才反应过来，发现其他同学都在哄笑着看向我们，老师在愤怒地抿着嘴。

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低着头等训，老师只是丢下了一句话：“下课给我写个检查！”就让我们坐下，继续上课了。

“我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学生？刚一开学就给老师留下这么差的印象，在同学面前出了这个大的丑，真是的……”我懊丧着，红伟又凑过来请教“检查”怎么写了，我不理他，只是低头写着“我的检查”，告诉老师我将“下不为例！”

红伟像得了宝贝似的把我那张寥寥数字的纸条抄写了一份，差点没把我的名字都誊上去。

下课后把两份“检查”交给了老师，这件事也就完结了，不久，我就又忘记了在同学面前出的丑，继续过着我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学习生活了。

几节课下来，见过了所有的老师，红伟就开始评价开了。

“马子玉教得好！能听懂，还叫人不想睡觉了。”几何老师马子玉上课说话幽默、气氛活跃，经常逗得学生们开怀大笑，所以有这种评价。

“那个刘伟真差劲，每天就知道有气无力的哼，跟蚊子嘤嘤一样，上他的课，我就想睡觉！”代数课老师刘伟，个头矮胖，面皮白净、神色冰冷，说话总显得有气无力，娘娘腔严重。

马子玉不仅课上的好，听起来通俗易懂，而且对学生满腔热忱，虽然他代的是几何课，但因为看不惯班级里散漫自由的学习风气，他经常在课上讲一些诸如以下这类真诚的题外话：

“……同学们，你们想想，你今天学习到底是为了谁？为了我吗？我只是教你们一年的老师，你们很快就远走高飞了。再说，我又何必说你们那么多呢？你们学好学坏，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每个月工资不多一毛，不少一分！不要跟我们老师别气，你们拿你们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来跟我赌气，那你们就输定了，并且输了自己的一生！不好好干，退学，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扒地头子去。我跟你讲，你回去打了牛腿，土里刨食，我不还是照样在这儿拿工资吗？而且一分钱都不会少！”

“反过来说，咱不说学习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这些大口号咱都不说。说来说去，你学习不还是为了你自己吗？你天天来不学习，天天玩，天天混，能对得起你每天喝的那碗稀饭吗？能对得起你那家里拼命干活挣点钱供你上学的父母吗？好，即使你不为了你父母，就是为了你自己的尊严，为了你自己的面子，你也得争一口气啊！”

他说这番话时，满含深情，激动时，来回踱着步子，打手势，比划个不停。这也是教室少有的能安静下来的片刻时光：

“其实，我又何必说你们呢？说你不落好，甚至还会挨骂，你相咋混咋混，与我又何干呢？我为什么自找没趣呢？我心里不忍啊！希望你们能听进去我的话，好好想想，就是为了自己，你也得好好学习吧！……”

他这番话能打动得有些学生泪汪汪的，但也有些人心不在焉地满脸嘲笑，更有少数人趴在桌上睡大觉，或者俯下身子交头接耳低语。

我想，暂且不管他说得对不对，至少他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像有些老师那样对学生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这就够让人尊重的了。

这番长篇大论说完后，他以一句“言归正传”转入了几何课的教学，他上课也的确有自己的一套，认真仔细、一丝不苟，直到所有认真听讲的同学彻底听懂为止。课堂气氛轻松、随和，毫无刻板之感，使学生能在愉快中获得新知，有时能听到着迷的程度。他声音洪亮，仪态潇洒，待人亲切，口齿自然，使孩子们在他面前不觉得拘束。难怪红伟初听他讲课就会赞不绝口，这个学习滑头在他的影响下也稍微能认真的听课看书了。

至于红伟说的“那个刘伟”，虽然也是学校里的一位什么主任，讲课时有时也会笑眯眯的，但那笑容更像是嘲笑。对这群习惯了顽皮吵闹的孩子来说，他的课就不具有什么吸引力了，与马子玉相比，他的课显得呆板、单调，拿出工人做工，农民种地一样的态度，一幅水波不兴的样子。大概是讲得太多遍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却都是书本上的文字，没有口语，都是书面语，使人听起来很难一下子明白过来。而且他声音细小，个子低矮，坐在教室后面，常常觉得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因此红伟这番评价也就无可厚非了。

炎夏季节，他在前面讲课，很多学生在睡觉，他也是干脆视而不见，学生声音永远都是压过老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