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道之化身者 第二十一章 自诘

又一串强烈的震动，让他惊醒过来。

和之前一样，外面依旧是晚上，不过这次车门却被打开了，光从外透射进来，让他能看清楚了周围：车外有很多人，围在车厢周围，有的高举着火把，有的则扛着长木棍，他们说着话，走来走去，有些嘈杂。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几个人来到车门前，从车门外伸出手臂，攀住将他所在的铁笼子的栅栏，将之从车厢拽出来，然后，又来了好几个人，攀着铁笼子的各个方位，将之摇摇晃晃地放在地面，又将一根根老粗的木棍插入笼子的铁槛中，伸出去，最后，他们扛起木棍，在一阵吆喝声中，吃力地抬起这个偌大的铁笼子，一步步艰难地朝朝山坡上行去。

他就这样待在铁笼子里，看着这些人沿着崎岖的山道，一步步向前走。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苏醒过好多次了，自从在夔师城外第一次醒过来，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会这样苏醒，好像沉睡了很久，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无声地打量周围的世界，虽然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大部分都是浓黑如一的夜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苏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频率也越来越多，他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有的时候，他几乎一整夜都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

所以，事实上，他早就知道自己所待的“世界”，乃是个大铁笼子，一个放在车厢里的大铁笼子。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看到过“自己”的模样。

具体哪天晚上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月光很明亮，好像雪白的水银从马车门的缝隙泻进来，惶惶地亮着。他好奇地盯着月光，不自觉地朝下看了去，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竟看到了一对爪子，对，就是一双爪子，巨大的毛绒绒的，还带着尖利而弯曲的铁钩一样的长指甲！那一刻，他陡然心惊，还以为一只野兽钻入铁笼子里，然而，在一遍又一遍反复审视之后，他明白了，这爪子不是别的，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拥有的不仅仅是一双爪子，还有更多的，比如：和爪子联系在一起的巨大的野兽的躯体。

那一刻，他非常震惊，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一头野兽。

但除了震惊，更多的还有懊恼和沮丧。

因为——他竟然是一只野兽！

不过到了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渐渐接受，或者说是麻木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因为无论接不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他是一只野兽，一只巨大的，而且大约长得大约十分狰狞且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陷入了迷茫：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竟丝毫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具体的说，就是无论他想要张口喘气，抬起爪子，挪动身体，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无法做到，这个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野兽躯体根本就不会理会他，无论他脑子里下达任何命令，这只野兽只会自顾自地行动，而对他充耳不闻。

所以，就算在他看来这野兽般的身体的确是自己的，但是他自从苏醒之后，所能做的，却只有待在这具身体上，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罢了。

是的，这只野兽的意识显然是另外存在着，它活着，它在呼吸，会移动翻身挠爪子，也和他一样会睡觉苏醒，但它却不听他的指令，它和它的身心完全独立于他，根本不受他任何影响。

最终，他接受了一个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这野兽的躯体是野兽的，而他，大约，可能，只不过是，一个客人，或者说一个意识，一个附和在一只野兽身体上的意识。

这真是没什么比这更沮丧又迷惘的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发现了又一桩奇怪的事，那就是当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一个东西藏匿在那里，一开始，他根本看不见它，因为它一直躲在黑暗深处没有显露，但即便如此，他却能明显感受到它，因为它在蠢蠢欲动，在窥视觊觎，他甚至能感受它流露出的敌意和杀气。

其实一开始他本来并不在乎它，因为他对他自己的存在都是茫然无措的，一个连自己都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人，怎么会在乎有什么东西在威胁自己？所以那个东西在也好，不在也好，他都不想理会。

时间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过去。

在野兽的主人驱车远行的过程中，他每天晚上依旧醒过来，看着世界，倾听，当然，也在感受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蠢动。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东西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

它甚至不愿意藏匿自己，开始走出来——

那些抬着铁笼子的人走了一段山路，最终抵达一个农舍，他们将铁笼放置在院子的中央。之后，他们歇了几口气，说了几句话，便纷纷离开了，最终，那些人声和火把的光芒消失在了农舍的深处。

周围的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和宁静。

又回到了老样子，黑夜里，他在野兽身上孤独而麻木的凝视着世界。

当然，他也会思索，比如他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又究竟是一个什么存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他怎么思考，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个什么存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猝然落入到这里，又像这个世界猝然落到他的身边。毫无征兆，突如其来，茫然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他转动目光，看到农舍内又亮起了摇曳的灯火，且随着灯火临近，两个人影慢慢地从房子里显现了出来。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当他们出得院坝时，他立即认出了那个高瘦的执灯之人，便是这野兽主人，然而另外一个矮胖的他就不认识了。

两人走到那笼子跟前，野兽的主人将灯焰凑近铁笼，略观察了一下狼妖。

然而就在灯火照亮狼妖面部的一刻，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却忽地退了一步，似乎被吓到了。

“楚贤兄，它不会伤人的。”仇德铭回头看了眼楚明光，笑着说道：“这狼妖晚上最听话，只会睡觉，无论你怎么弄都弄不醒。”

楚明光似乎也对自己刚才的动作也有些窘，于是惭愧地咧嘴笑了一笑，解释道：“我……我，其实，只是惊讶，怎么会是一只野猪——”

仇德铭立即抚须而笑，解释道：“这是傀儡门的一种化形之术，我用几根银针将野猪皮钉在狼妖表面，再使用化形咒，这样狼妖不但可以变形成野猪，还可以隐藏怨气邪气，若非修为至高之人，一般人是辨别不出它的本来面目的，在来的这一路，我就是用这种法子将狼妖带来的。”

楚明光听罢，便大胆走近笼子两步，再次将目光投向狼妖，细细看后，他脸上再无恐惧，由衷赞道：“真的很像啊，竟一丝破绽都无。世人都说妖魔道最为阴邪，修行之人万万不可触碰，可没想到还有这般极尽巧思的术法，真是令人叹服。”

“是啊，”仇德铭点头：“所以在愚弟看来，世上术法武功本无正邪之分，只要心存善念，将所学之术用于正道，匡扶黎民，翦除妖邪，那么无论他修习的是什么道，都是正当的。”

“的确，”楚明光亦点头表示同意：“我也同意贤弟的看法，而且我以为我燃灯会若能充分运用妖魔道于我复国大业，我会定将突破困囿，有大作为。”

“的确如此。”然说道这里，仇德铭却摇头叹息道：“可惜我并非傀儡门中人，所学道法也不过是些入门皮毛，否则我必将尽我所能报效我会大业。”

然而楚明光却摆了摆手，宽慰仇德铭道：“贤弟太谦虚了，贤弟这些年为我会鞠躬尽瘁屡建奇功，做出了不可磨灭之贡献，甚至还创制了这控御狼妖之术，我看就在将来，贤弟带着狼妖上阵杀敌，辟易千军万马都并非难事，贤弟何必妄自菲薄。”

然而仇德铭一听此言，便立即想到望云客栈那件事，心中顿时羞愧难当，他眉头一垂，喟然摇头道：“贤兄抬煞我也，说起这只狼妖，真是……真是一言难尽——”

楚明光见仇德铭脸色异常，道：“贤弟何出此言？”

仇德铭低头垂眸半晌，终于开口：“——关于老孟的事，——楚兄您听说了吗？”

“老孟？孟关？”

“是。”仇德铭点点头，然后他便将在望云客栈的那一夜之事全盘坦白了出来。

“这事情完全是我的过错，”说罢，仇德铭将衣摆一提，咚一声半跪下去，低首道：“要不是愚弟无法控制这只狼妖，也许罗云飞便不会死，也许我们就能得到完整的信。对于我燃灯会，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还请贤兄责罚。”

然待仇德铭说完，楚明光却直直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迷茫，没说话。

“愚弟知兹事体大，此事之失一定要接受惩罚，否则我良心难安。”仇德铭见楚明光没反应，略放大了声量：“楚兄乃会内南方派之首，手握刑责大权，愚弟恳求贤兄责罚！”

然楚明光还是没有表态，他呆了好半晌，才慢慢折腰，伸手要将仇德铭扶起，仇德铭却坚决不起来，坚持道：“按照咱们会内规矩，因过失造成消息泄露或者遗失者，要么断其一臂，要么废黜修为！楚兄若是因为怜悯愚弟或顾及愚弟情面而不施以责罚，不但愚弟会内疚一生，恐此后在会中，楚兄也难以服众啊！”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见仇德铭如此坚持，楚明光终于放开了手，略想一下后，沉缓开口：“而且——的确，很可能关系到咱会的前途兴亡，可是——”说到这里，他却无奈叹了口气，道：“可，这未必全是贤弟的错，若非要算来，”他斟酌着：“这送信的罗云飞并没有尽职尽责保护此信，以至于行踪泄露，被悬刀门的人围攻而身负重伤，以至后来失手丢失信件——”而后，他又望向那狼妖：“而要是算这事的罪魁祸首，这只狼妖也有份，是它吞下了那半截信，让信息丢失，要责罚怕是也要责罚这狼妖吧——”

仇德铭又要说话，楚明光却继续劝道：“哎，贤弟，说句心里话，咱们燃灯会现在不仅势力衰微，更四分五裂，咱们南方一派比起剑阁甚至卫鸿天他们更势单力薄，咱们现下不但要对抗朝廷，还要和这两股势力相搏，处境何其艰难？贤弟乃咱们这一派的骨干，在未来，不仅为兄和璧城，甚至整个南方派燃灯会都还要仰仗贤弟发展壮大，咱们怎么能在这个关口自断一臂？——贤弟可不要光看这件事，此事的确要紧，可为兄看来，它已经过去了，既然无法挽回，那么咱们就要谋大局，计长远，所以，当下最要紧的是，咱们每个人都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自废武功，自损自伤，不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咱们燃灯会，以及复国大业啊！”

楚明光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仇德铭低头沉吟半晌，道：“楚兄说得是，愚弟的确应该想得长远，可是——”他漆黑的眉头依旧拧在一处：“可此事愚弟确实有过错，贤兄若是半点也不责罚的话，只怕——”

楚明光摇头长叹一声，无奈笑道：“贤弟，你可真是几十年都没一点变化，一样的固执迂阔——”说着，他呵呵地长笑了两声，这笑声倒是洒脱无羁，打破了些许凝重气氛：“算了算了，”他摇摇头：“看来今日贤弟必须得要我表个态才行，这样吧——”他略思考了一下，道：“如果贤弟非觉得抱歉，要我责罚，那就帮我办一件事吧。”

仇德铭抬头：“楚兄请讲。”

楚明光沉默半晌，一字一字道：“为璧城夺得天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