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道之化身者 第十一章 念兹

三个人围着新死的同僚，沉默了很久。

最终，仇小媛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她一手摸过脸颊上的泪痕，抬头看着父亲，哑着声音道：“罗叔叔死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仇德铭这才从被巨石压制般的沉重中回过神来，他蓦然抬头望了望周围，见黑夜依旧，开口：“咱们……先就地埋了你罗叔叔吧——”

然而话没说完，余路通忽然开口：“仇舵主，你还记得罗云飞临死时说得话吗？”

仇德铭抬头一望余路通，见他一脸怒色，他自然知道余路通什么意思，罗云飞临死之时，指着狼妖呼喊着信。

“怎么？”见仇德铭愣怔着没应声，余路通又道：“仇舵主忘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复述一遍？”

“不用了。”仇德铭双目一垂，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要我杀了那只狼妖，剖开它的肚腹找下半截信。”

“对。”

“不行。”

“仇德铭！”

“我说过。”仇德铭依旧是那样的口气：“信的下一截已经被毁了，我养狼妖数年，难道还不比你更了解它？就算你此时剖开狼妖的胃，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然而余路通根本不信仇德铭，他气得双拳紧握，狠狠暴吸了两口气，愤然道：“仇舵主，还是我来帮你解释吧，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杀了那只畜生！”说着，他狠狠剜了一眼一边的狼妖，声音冰寒：“之前你在客栈时，看到狼妖发狂如斯，本来有机会杀了这个畜生的，可你舍不得，以至于后来让那女子无辜送命！之后你又眼睁睁看着它将罗义士叼走，将他拖到这里，丧命！仇德铭你好好想想，若不是你对这狼妖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慈手软，今夜这两个人也不会白白牺牲！而现在它又吃下了那半截信件，本来我们还可能有一丝希望将它取出来的，可，可……你还是舍不得那狼妖！”余路通手指狼妖，声音近乎颤抖：“告诉我，这狼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能让你不顾这么多人性命，甚至将复国大业也抛之脑后！仇德铭！你，你你身为宁州的分舵主，主管多年会务，竟然如此，如此，如此不知轻重，如此荒谬！如此不可理喻！！”

这一通话吼得余路通声音都沙哑，脸更是涨得猪肝一般红，一身愤怒似乎只要一点星火就能将他点燃，然而就算这一通痛斥，仇德铭却依旧一脸沉凝不发一言，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石头人。最终，怒火熊熊的余路通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改变什么，他脚下一踏，袖子一甩，呸了一声，转身就走。

“余叔叔！”仇小媛喊：“你去哪儿？”

余路通脚下一顿，冷笑一声，却不回头：“还能去哪儿？客栈都弄成这个样子了，生意还能做吗？”说完，他忿忿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路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周围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许久，仇德铭开口了：“咱们将你罗叔叔埋了吧。”他望着余路通消失的反向，长长的吁出口气，然后回过头，抱着罗云飞的尸身，挣扎着站起，虽然声音模样都已疲惫至极。

“爹爹——”仇小媛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信，是真的，真的找不回来了吗？”

仇德铭身子一滞，回头看着女儿：“你不信爹的话吗？”说着，他蚕眉皱紧，沉默半晌：”这些年你跟着我养这只狼妖，还不了解吗，这狼妖什么都能吃，若是胃液不强，怎么能将竹木骨头都消化？所以那信既然已经膏于狼腹，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其实，我如何不想看到那封信的下一半？”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夜风一样，萧瑟无力：“可终究还是不能了——”

“算了，还是忘了这些吧，来，咱们将你罗叔叔埋了吧。”

罗云飞的坟墓坐落在山坡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灌木杂草丛生，刚好将整个坟墓包围遮掩。——这正是父女俩想要的，以他们现在的处境，这个坟墓越少人知道越好。

将简易坟墓堆好之后，他们又找了一个仅尺高的类方形石块树立坟前，不过上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无。

“等外面风声缓些了，咱们再来重新给他做个坟墓。”仇德铭跪在罗云飞的坟前，一边摸索着粗粝的碑石表面一边发了会呆，过了一会，他从女儿手中接过火绒，将那两块半封信点燃，看着信纸上窜起的金色火焰，一点点吞噬了破碎肮脏的信纸和上面密集的文字，让它变成一团漆黑的灰烬，最终摇摇晃晃落入凌乱的杂草里，不见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痛苦：余路通说得对，若不是自己放纵狼妖将罗云飞掳走，也许他的伤势不会这么严重，也不会这么快丧命，甚至他们也许可以看到完整的信，可由于自己的犹豫，他终究还是死了，信也没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仇德铭口中默吟着这首诗，以祭奠亡者，纾解愧痛，不过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的他无论做什么，也无法挽回逝去的英灵了。

而余下的一截信，最终也如同被焚却的纸张一样，在这世上消失，无从找寻。

半晌后，仇德铭吁出一口气，望了望身后，方才狂暴厮杀的狼妖现已安静地伏地而卧，一双血红双瞳茫然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兀自摇了摇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算了，我们走吧。”他低声道。

“去哪儿？”

“去京城。”

仇小媛愣了一下，抬头望了眼被树叶遮蔽了大半的星空和昏沉沉的残月，点了点头。

其实仇德铭如此维护此狼妖，也是不得已。

他少时失怙，由师父师母一手带大，师父名叫古寒，出自当世剑术至尊，四大宗门（剑阁，玄正门，逐天楼，太苍阁）之首，位于天穹山之剑阁，曾是前阁主孤昊空引以为傲的大弟子。不过在他年轻的时候，和一位来自傀儡门的女子相恋，要知道以天穹剑阁乃天下正道至尊，是妖魔道宗一向泾渭分明，绝不沾染。自然是不会容许门下弟子和这些邪门歪道的人交往的，于是古寒与这叫月眉霜的女子的关系在剑阁中，一时激起千层骇浪万夫所指。然面对众人所忿所指，古寒却始终冥顽不化，执意和此女在一起，最终他触怒师门，被剑阁所逐。

不过离开剑阁后，古寒却并没有一蹶不振，恰恰相反，他不但创立了自己的剑术，而且还收了两名弟子，一人叫尹俊，而另一个便是仇德铭。

不过对仇德铭来说，虽然有幸成为古寒的入室弟子，但上天对他却丝毫没有公平可言，同样是人，师兄尹俊天赋聪颖，悟性超高，十几岁时便剑术超群，大有承袭师父剑技之势。而仇德铭则不那么走运了，他虽自小懂事认真，学剑也勤奋刻苦，无奈他资质愚钝，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企及师兄轻轻松松就可以达到的高度。仇德铭自知蠢笨，为此一度消沉，直到后来他师母月眉霜不忍见他如此颓丧，便将自己一身傀儡术交给了他。

所以说，仇德铭一身邪术并非从师父古寒那里学的，而是从师母那里学来的。

傀儡术乃妖魔道的一类，技如其名，便是用念力控制傀儡杀敌，不过傀儡术师不同于名门正道，正道修习乃是凝聚天地元气增长内力修为，而傀儡术师所用之气，乃是死人或者妖魔的怨气，虽能快速提升修习者力量，却也因为来之邪门，源之怨毒，且所控制的傀儡也多使用死人所化的鬼将走尸，修行者若是心智不坚，很容易被这些怨气侵扰腐蚀以至于心智溷堕，走火入魔。正因为如此，傀儡术才成为天下正派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邪门歪道，也就是江湖所言之妖魔道。

不过天下妖魔道不仅仅只有傀儡门一门，怨气虽阴毒，但因为能快速提升修为，所以虽为天下人所诟病，暗中的修习者却依旧众多，因此形成的门派也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不过因为其名声不大好，不受世人待见，所以这些门派大多隐姓埋名，极少出入江湖，罕为世人所知。不过其中傀儡门和鬼灵宫两派却算是例外，他们不但门派人数多，声势大，也从不避讳自己使用怨气修炼之事，还广收门徒，甚至公然将开宗立派于亡者之地左近，要知道亡者之地地处西北边陲，是南大陆和北方荒原的交界之地，由于此地上古时期乃是一个打了几百年的大战场，堆积了无数兵将百姓的尸身，尸身怨气所聚，毒瘴滋生，又引来了各处吞噬这种怨气毒瘴之妖鬼魔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妖魔在这地方越积越多，怨气也随之越发深重。

千百年来，这里的怨气和它所侵染的土地也随着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广阔——虽然有后人曾试图清除这里的毒瘴妖魔，但始终未能成功，于是这片上古战场最终腐化成为这大陆之上罕有的怨气所聚，妖魔麋集的荒暗之地。

亡者之地，这片东陆西陲的广袤土地早已然成为无人踏足的禁地，但凡正常之人都没人愿意到这里左近，更不用说将自己的门派建立在这里了。而傀儡门和鬼灵宫却公然将自己的营地建在此处，可见此两门派不屑天下人眼光的傲气和实力。

当然，这两门派再可怕再强悍，却跟仇德铭并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他的师母月眉霜却来自于傀儡门。月眉霜不顾门户之见，将她的铃铛控制鬼降的杀敌术悉数教给了仇德铭，可见她也如古寒一般是洒脱无羁不顾世俗眼光之人。

其实傀儡门还有用其他物事控制鬼降之法，不过月眉霜只学了戒指铃铛这一脉，只有将这法子教给仇德铭，这戒指上的小铃铛本是女子所创，也多于女子修习，男人使用起来多少有点娘气，不过仇德铭这人从不挑挑拣拣，只要能上阵杀敌，他都照学无误。

但不幸的是仇德铭在剑术上天赋平平，在这邪门歪道也没有多高悟性，他不到二十岁跟随师母苦练傀儡术，练到了如今四十多岁了，依旧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

再后来，师父师母双双归隐，他和师兄尹俊先后加入燃灯会，尹俊因为剑术高超聪明颖慧，不久便成为了总舵主卫鸿天的左右手，掌会内重权，而他自己挣扎了许多年，却依旧还是宁州一分舵的舵主。

不过仇德铭虽在修为上无甚建树，心胸却是正派宽和，虽然从小到大他在师兄面前都如同陪衬红花的绿叶，却从未因此有任何妒忌不满之心，反而十分钦佩仰慕天赋异禀的大师兄，视他为自己的骄傲和楷模，每每见到师兄建功立业铲奸除魔，都倍感自豪和欣慰，似乎这样也能稍稍弥补自己愚钝平庸的遗憾。

而至于仇德铭瞧上了这只狼妖，便是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