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传 第一章：【3】天下大势（上）

巴根带着宝音和朝鲁，那日自南宋皇宫连夜仓惶出逃，于临安城外寻到化妆为百姓的数百精锐护卫队，经绍兴府达淯水，感叹当年更始帝刘玄在此登基称帝，以及其后曹操大战张绣于此，继而问鼎中原之事迹。

念及古人如此豪杰，巴根不由双眉紧蹙，面朝淯水独自负手而立：此番我等……有负大王悬望……唉！

宝音和朝鲁站在离巴根五六米的身后，闻言双双同时上前，而后虔诚地看着巴根的衣衫为寒风荡起，满眼尽是顺从之态。

宝音：大人，巫师说得对，他预料对了。

朝鲁：如果他是对的，那么我们折功而返，也并非有辱使命。

巴根见说，身子一颤，明明绷得紧紧的身子，这会忽而双肩松垮下来，柔柔道：唉，你俩说的对，此番我等废然而返实乃天意，怪不得任何人！

说着，巴根转身，面向眼前数百护卫队，豪迈地抽出腰间长剑，铮铮铁骨地道：便是如此，我们也不可铩羽而归！我等兄弟一路向西，只要行得二十余日便到重庆府，然后化妆潜入大理国境，悄悄考察其地理民风并军事布局。

众将得令，一律齐声高呼：誓死效忠蒙古王！

“好，好。此地已渐离南朝军事薄弱之境，为免生出事端耽误行程，我等仍军士装扮。便是遇见山贼草寇，也畅行无阻。”巴根说话之间，众将已然整好队列，只待巴根发令。

巴根朝一旁的宝音看去，宝音也拔出腰刀，威武道：出发。

队伍整齐驰出，向大理进发。

巴根念念不舍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淯水，在宝音和朝鲁的簇拥下上马，思维却飘向遥远的故国——茫茫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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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歌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歌谣单道北国草原的富饶、壮丽，以及人们的生活情态。

西山日迫，暮色苍茫。

地势平坦而辽阔的草原上，一衣带水碧草连天。

白天成群的牛羊已然归去，茫茫大草原上的空气中夹杂着野花、野草的芬芳，以及丝丝粪尿味儿。

一排大雁愉快地在空中呈“品”字形划过，撒下一串串悦耳的清鸣。

很快，大雁飞向天边，淹没在火红火红的霞光中。

忽然，一阵微风自大雁消失尽头漾过来，如水波一样轻柔，置身于中，仿佛梦境。

的确——

碧草连天，仿佛没有尽头。

霞光漫漫，铺满天地间。

软风似熏，置身若醉。

便在这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一个数十人的驼队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自大雁消失的方向显现出来，延及百米开外。

如此施施而行，自是商队。

领头的据说是柴进之孙柴枭匪。

缘何如此名字？

当年，其先祖柴进随宋江征讨方腊，其后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因柴进为人豪爽仗义，只爱结交江湖豪杰，不喜欢官场虚伪献媚之做派，故而不久便辞官归隐，终日弄孙为乐。每每念及当年虽手持赵匡胤亲授的“丹书铁券”，然仍免不了为权贵陷害，最终逼走梁山。

思虑之下，柴进便为其孙取名“枭匪”，顾名思义便可见一斑。

柴枭匪当然明白自己祖父的英雄事迹，但所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眼下南宋方定，人心思安。自然，绝对不能有任何作为。

不过，柴枭匪遗传了其祖父优良血统，不单擅于经商，更且仗义疏财豪放不羁，因此也结识了各路英雄，于绍兴府经营着一家酒楼，名换“断金楼”。一则，缘于《易经》之“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再则表明与大金朝势不两立之心。因为当年的水泊梁山，现已为金人占据——大宋半壁江山落入金人势力圈。

尽管柴枭匪不到三十岁，然十数年来足迹遍及蒙古、西夏和大辽，也结识了不少英雄豪杰，意欲将来驱逐金人收复山河作准备。

这会，柴进领导的是一支商队，一支跟随自己十余年的商队。大家都来自东西南北，然后组成简易武装的队伍，常年往返于蒙古、西夏和大宋之间，将西北的特产和牛羊换回来，然后在南宋出售，挣取暴利。

柴进此去之地是蒙古的阿拉善盟，据说那里土壤有风沙土、盐土、碱土、龟裂土、钙质石质土、粗骨土，极其不利于草场的发展。

自然，那里的牛羊相对稀少，且品质参差不齐，当地供给尚且不足。

究其缘由，乃是因那里水源匮乏，常年干旱导致。故而，自夏、商以来，历经两千多年，但凡达官权贵甚至王公国戚都喜欢悄悄将自己的墓地选在那里，然后陪葬丰富，以此延续在世时的风光享受。

自然，那里文物极为丰富，当地人因此为业，盗墓频频。一旦挖出什么千年宝贝或者古书，基本上终生衣食无忧。

柴枭匪此行的目的，便是不远千里将南宋的丝绸、茶叶、瓷器、纸张和金银珠宝等等携带至蒙古，意图和阿拉善盟地区的人们交换。

柴枭匪知道，一旦交换成功，这些差价足以令他身价翻倍，然后便更有财力结交天下英雄。

柴枭匪坐在马上，美滋滋地想着，手里拿着一个纯金酒壶，正大口大口地喝着。

不料，遽然之间方才还是寂寥的草原上，四面八方出现六支百余人的铁骑，转眄便驰至身前，将自己的商队铁桶般围住，然后分作两排交错奔驰，一边跑一边吆喝着蒙古语。

居中一名大胡子老头虎视眈眈地看着柴枭匪，慢腾腾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落，蒙古骑兵骤然停歇，纷纷扬起战刀，一律静待号令。

柴枭匪自然知道眼前人便是蒙古王，因为只有蒙古王才有资格骑汗血马用宝雕弓和金鈚箭。但柴枭匪亦是明白，蒙古人自来性格豪爽刚烈，民风彪悍，最是崇拜英雄。是以柴枭匪定了定神，显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来，向蒙古王遥遥施礼：阁下是谁？

蒙古王见闻，当即愣眼巴睁，跟着哈哈大笑：我叫窝阔台。

说话之间，蒙古兵士已点燃火把，照得夜色如昼。

商队众人闻言，一律大惊失色，都知道窝阔台乃成吉思汗的第三子，蒙古汗王，其名或许在南朝、大理和吐蕃并不响亮，但在蒙古、大辽、西夏和大金，那可是如雷贯耳一样的显赫，无比尊贵。

“小可一行经商至此，如有冒犯之处，深望大王海涵。”柴枭匪立时下马，其余从众也纷纷下马，虔诚跪拜于地，面向窝阔台。

窝阔台纵马走到商队中间，用刀挑开马匹上的各种商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各种瓷器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窝阔台自是见惯了天下珍宝的人，然仔细打量这支小小商队，忽然想到什么，跳下马来走到柴枭匪面前，依旧慢腾腾地道：小子，你可知……你的这些财宝，足够我大蒙古国三军将士打一次大仗！

柴枭匪闻言，不知所措，身子筛糠一般摇晃起来。因为据他走南闯北的经验，窝阔台说这番话绝对不在于眼下财物。

那么——

窝阔台说着，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支火把，照耀得柴枭匪眼睛生疼生疼：南宋王朝，果然富甲天下！

说完，窝阔台哈哈大笑，然后上马，扬鞭向北驰去。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一句号令：把这些人统统带回我的王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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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蒙古包。

夜色苍茫，寂寥一片。

一队蒙古兵惊惶地巡逻，然后悄悄离开大帐，越行越远，越行越远。

领头者，柴枭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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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阔寂寥的草原上，阒无一人。

天上只有星辰，脚下只有月光。

一名道士打扮的年轻人拉着浑身是血的柴枭匪拼命奔逃着，后面跟着一支数百人的蒙古骑兵。

两人隐身一处草丘，看见骑兵朝南驰去，然后继续朝西奔逃……奔逃……奔逃……

自然，唯有“奔逃”可以活命，而一旦被俘，必然万箭穿身，其惨状无以言说。

忽然，柴枭匪筋骨折断，两人重重摔倒。令人钦佩的是，柴枭匪忍住巨痛，竟然连“哼”都不曾发出来。因为如此苍茫的草原上，而且是夜空，声音会传出很远。一旦被察觉，便是插上翅膀也难逃一死。

那名道士深情地看了柴枭匪一眼，表情极为复杂，随即一把将之背起，然后继续奔逃——

道士：他们为什么抓你？

柴枭匪：不是我，是我们一行三十八名兄弟。

道士：其他人呢？

柴枭匪：我们被抓住时，兄弟们为了救我，和蒙古骑兵血拼，全部战死。只有我抢了一匹马，逃了出来。幸好……幸好遇见你！

道士：为什么抓你呢？

柴枭匪：不为金不为银，只为蒙古王窝阔台意在天下，但打仗打的是银子。他见我南朝富庶，便动了南侵念头，让我们作向导。

道士闻言，乍然心惊，猛吸一口气，将背上的柴枭匪往上面抖了下，而后反手死死抱住。

道士：哼，简直……痴……痴心妄想！

道士说着，喘息着粗气，面颊火辣辣的烫。柴枭匪觉知，感动不已。

道士：若是你祖父柴大官人还活着，便是金银堆积如山也不会给窝阔台一分一毫……强盗！

柴枭匪：唉，可惜——

柴枭匪显然非常感伤，落下泪来。不经意间看见道士的头饰，似乎想起什么，却更感伤起来。

柴枭匪：公孙胜道长……唉，便是公孙道长仙风道骨，也是生死有定，不能常驻啊！

道士：自驾别后，我尽孝守护，然后周游各处道场仙山，至今已快十年啦。唉，想不到你我当……当年鄱阳湖一别，已十年啦！

柴枭匪：是啊……啊……啊哟！

道士：不要紧吧？

柴枭匪：没……没事。

柴枭匪强忍巨痛，自地上爬不起来，索性坐下来。

道士显然是精疲力竭，也爬将不起。

两人望望身后茫茫大草原，皆会心一笑：已进入大辽国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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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士时年三十整岁，系梁山好汉公孙胜的嫡传唯一弟子，名唤“欧阳揆”。

那年冬天，一连下了半个月大雪。

地上为积雪所裹，湖面结着坚冰。

欧阳揆自幼没有父母，流落江湖，为一帮流氓追杀着，逃到鄱阳湖时已然精疲力竭。

毫无悬念，流氓们抓住了欧阳揆，要他光着身子在鄱阳湖上裸奔一圈，不然便杀了他。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欧阳揆虽然潦倒，虽然没有武艺，甚至没有朋友和亲人。

但是，他有血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这群流氓现在胁迫他在偌大的鄱阳湖面上裸奔，这便是大大的羞辱，直比身体的毁伤更令其难受。

于是，“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惜，当时他连一柄剑也没有。

不过，他有拳头，一双视死如归的拳头。

激斗之下，他败了。

他被流氓们打得半死，浑身筋骨尽断。

恰在这时，柴枭匪经过，将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他一条命：黄金一百两。

这些钱，是柴枭匪预备为祖父的故友公孙胜修建道观的资本，也是他十年来积攒的所有财富。

本来，这十年来他可以积攒近千两黄金，但仗义疏财的个性，使得他从来没有成为过巨贾。

身无分文的柴枭匪，面对身受重伤的欧阳揆，他只得将身上的貂皮和丝绸内衣内裤抵押给两名护卫，令他们抬着欧阳揆离去。自己却第一次穿上了麻衣粗裤——而且是别人的，简直臭气难闻。

半昏迷的欧阳揆瞧见，在心里发愿，从此和他不分彼此，情同手足。

三日后，两人到达武当山，见到公孙胜道长。

道长得知此情，感叹不已。当即决意，将欧阳揆纳入门下，将终生所学倾囊相授。

一月后，公孙道长辞世。

又一月后，绍兴府断金楼酒店出事故，柴枭匪获悉辞别欧阳揆。

自此，两人一直未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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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枭匪和欧阳揆回忆过往，不觉如在眼前，两人哈哈大笑。

此时，旭日破晓，夜色褪去。

两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方欲离去，忽然发现身后站了一排兵士，一律是大辽的装扮。

两人虽惊，却也喜——毕竟不是蒙古骑兵。

一名兵士对一名军官说话，正是大辽语言。欧阳揆和柴枭匪都是游历天下的人，略懂诸国言语——

兵士：将军，这两人可以吗？

进军走过来，分别在两人身上结结实实踢了一脚，两人强自忍住，哼都没有哼出来。

将军：嗯……哈哈，充入军中劈柴喂马！

兵士：得令。

欧阳揆和柴枭匪对望，先是一惊，随即苦笑无语。

欧阳揆压低声音：大辽和蒙古对峙，大辽兵源不济。

柴枭匪闻言，轻轻点头，任由两名辽兵牲口般抬上马车，和欧阳揆一道擒入大辽军营。

马车咿咿呀呀行驶在干枯的古道上，柴枭匪忧心道：唉，蒙古王志在南征，可是……唉，谁能去报信？

欧阳揆：可惜我师父早逝，否则以他老人家的千里传音法，足以报知大宋皇帝知道。

话落，一条马鞭狠狠落在两人脸上，两人当即住嘴，恨意渐生。

旭日，东升。

天边，万丈光芒，红彤彤的红，却没有火辣辣的热量——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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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柴枭匪逃跑，窝阔台深恐两人南归，向赵扩报信，然后封闭边关，重兵戍卫。于是，蒙古王当机立断，集合十万大军亲自南征，意欲攻其不备，一战定乾坤。

临行，其最宠信的巫师阻挡，言道：天降大神，护佑南宋，一旦开战，势必蒙古大军尸骨无存。

此言一出，蒙古大军军心登时崩溃，人人皆不敢与争，纷纷要求停止干戈。

蒙古王窝阔台大怒，但又将信将疑，因为面对巫师，他有无限的感恩和崇敬，没有他或许自己的王位便要被其他兄弟抢夺……

窝阔台迟疑着，苦痛不已。

次日，侵晨。

大帐外一片惊惶之声不绝于耳。

窝阔台急急冲出去，分明看见巫师坐在一堆干柴上自焚，火光冲天，熊熊奔腾。

相救，已然不及。

窝阔台落泪了，这是伤心的泪，因为巫师此举无疑是向他的无上权威宣战：不可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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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马无声，四蹄翻飞。

“大人，我们快出重庆府了。”这是朝鲁的声音，意思是将至大理国境。

“哦……”巴根勒住坐骑，回应道。

一路上，巴根都在思索自己此行的情由，是对是错已不重要，因为他只忠于汗王窝阔台。

大家随即化妆为大理百姓，即将悄悄潜入大理国境。

巴根回首身后苍莽大地，不觉万分留恋。

巴根扬鞭，追上队伍。

身后，又是一片霞光铺地。

其后百年，有诗专道“重庆府”：铁作篙师铁作舟，风撞浪涌可无忧。林间麋鹿遥相望，峡里蛟龙横不休。目断吊桥空悄悄，头昏伏枕自悠悠。锦城秋色追随尽，好处山川更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