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七章 灵与肉

“算是赶上了！好了，万事俱备，开始吧。”拉鲁声调沉稳，和刚才已经大不相同，何小擎知道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进入紧要关头。

他默然颔首走上前去，从王自如的家里，他们拿到了他灵魂的“引子”，而在这座墓碑以下墓穴之内，藏着的是他肉身的“引子”，是一个人身体的记忆。

少年知道人类的血肉之躯何其脆弱，既软又脆的身体，容易受到外界各种危害的侵袭，恶疾缠身的、不幸早夭的、死于非命的、不得寿终的情况比比皆是，现代虽然条件渐好，此类不幸发生的概率也在降低，但就算能够有幸，一生风平浪静存活下来直至自然衰老而死的，对人类来说也不过百年。

人类在年老时会因身体长年受到各类损伤而备受折磨，不论是来自外界的还是源于自身内部的损害，都会让本就日薄西山脆弱不堪的人类痛苦倍增。而其中有些人，这种进程还会比常人推进得更早一些，看看那些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他们或突然暴毙或缓慢而痛苦地病逝。

肉体如此不堪一击，而唯有灵魂是颠簸不破的，它们不易受到物质界的伤害，因为它们根本不受人们通常所认知的自然世界的束缚。

既然如此，少年不明白为什么召唤灵契缔结者的灵魂还需要用到他的骨血，这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盒化成齑粉的尘土而已。

“真的有必要用到这个吗？”

“什么？”黑狗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哦……哦，当然了。这样比起单一依靠灵魂记忆来召唤灵契更能保证灵魂的稳定，”拉鲁才想起来怎么解释，“虽然这里面只是一盒骨灰，在尸体被焚化的时候已经毫无生命形态，但它们却残留了一个人的生命记忆，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坚固无比，因为骨灰本身已经是肉体不可再被摧毁的终点了，它可以随风而逝，也可以逐水而流，不畏刀枪，不惧火海。”

“……你以前说灵魂契约是‘灵’与‘灵’的捆绑，是不是……其实身与灵结合之后，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灵魂？”

缔结灵契在即，少年终于还是说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他不想让这份疑惑长埋心中，变成他缔结灵契的绊脚石，在召唤契约者的法阵中，哪怕他稍有一丝迟疑，都很有可能被法阵吞噬而万劫不复。

拉鲁隐约感觉到，少年天然地对灵肉结合有所排斥。

“那是一种理想状态。”

拉鲁解释道，不徐不疾，好像已经把刚才还觉得异常紧迫的时间置之度外了——如果召唤灵契者没能想清楚这其中的关键，缔结灵契就没有任何意义，更要命的是，极有可能他在企图破坏世界的平衡而打开见灵法阵的时候，就会被法阵强大的力量所反噬，那时便得不偿失万事休矣。

“最早的灵契……”拉鲁竟一改常态开始娓娓道来，“我现在说的是远古时代见灵法阵初成的那个时候的灵契，或许时间比那还要早得多，那时候的灵契，是原始的灵与灵之间的契约，是两个灵魂最纯粹的纠缠和结合，那是拥有极端强大力量的两个灵魂，才可以缔结的契约，也是无法破坏且具有几乎不可战胜的力量的契约。不过那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久远到连我都不曾见过，应该说，自见灵法阵诞生之后似乎就从未出现过那样的灵契，很奇怪吧？”

拉鲁两眼放光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看着何小擎，“明明见灵阵就是为了召唤适配的灵魂来缔结灵契而生的，但是通过见灵法阵却恰恰没有人再成功缔结过那种单纯的灵与灵之间的灵契，不可不说，事情在这一点上出现了一条可疑的悖论。有几种可能的原因被人提及过，有人说或许是因为那之后再没有了足够强大的灵魂，也有人说因为结契者未能完全掌握其中关窍，还有人猜测，或者‘灵契’这一获得和使用力量的形式通过法阵被有意引导到了必须灵魂与肉体同时相结合的境地，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削弱，但是关于这一点，谁也不敢肯定，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假设最后一种假设是成立的，那创造见灵阵的人其目的究竟是什么就又成了新的疑点。”

关于见灵阵，因为是从远古遗落下来的唯一的遗留，或许它见证了上古时期的那一段历史也未可知。但围绕它有太多疑团了，一旦涉及到见灵阵，好像所有事情都陷入云遮雾罩之中，就好像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用一层黑纱轻轻将古时的真相蒙住，警告想要探寻真相的人们不要轻易接近，而它们这些被远古时代抛弃的生灵就真的难以靠近当时的真实。

“就没有其他人知道更多关于见灵阵的事吗？”

拉鲁挑眉，好像在说“你是在怀疑我吗少年？”，不过它并没有说出口，它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遥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或许有一个人，真的知道所有的真相……”但紧接着它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就算他知道，我们又很难接触到他，就算见到他了，他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们那帮人，最喜欢搞的就是神神秘秘，对什么事情都要保密，真是没见过这么烦的。”

“是……‘第二自然’的人吗？”

“嗯，所以啊，你要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就得努力赶紧混进组织里去呀，说不定还真能见上一面，说不定还能问出个什么来呢！”

也不知是真有其人，还是拉鲁只是瞎编出这么一个人物来勉励或者鞭策何小擎，无论如何，何小擎好像都听到心里去了。

少年沉默着，他前额的长发一直遮挡住眼睛，看不出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他是否在思考着什么。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或许也没有几个人能比我知道的更多了。所有对见灵阵有所了解的人，刨开那些记录者不说，像我们这些古老生灵的话，启智都在阵法诞生之后，所以这一切揣测也就真的只是揣测而已，也许原因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些其中之一，又也许这几种可能性都兼而有之，又或许，其实根本就跟我们的猜测风马牛不相及也说不定。”

“至于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其实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能确信的一点是，像我们这样的上古生灵，虽然活的时间够长，却并不是一开始就拥有智慧的，我们能听、能看、能够保证生存，但我们无法思考，我是说我们不像你们人类一样天生拥有思考的能力，我们的智慧是在某一天突然被启发的。我们在获得智慧的时候就都天生地明白一些事，就好像那些智慧是什么人打包好了一起塞进我们的脑子里的，让我们一夜之间全都拥有了智慧，我们知道一样的事情，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当然又各自清楚一些只需本人知晓的事情，比如在获得智慧之前，我们自己的过往，但是，一部分关于世界的知识，我们是共有的。”

拉鲁又想起了它刚开智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它们都是被什么给安排好的，好像它们本身都只是一颗颗棋子，是某个巨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它们似乎都在等待什么的发生，又好像在守护着什么阻止它发生。然而千百万年过去，日复一日平静地过去，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这个世界确实改变了很多，然而也可以说未曾改变，而最初的那种无目的的等待和茫然似乎也在时间的洪流中逐渐淡去。

记忆犹如大河静静流淌，黑狗只是继续轻描淡写道，“然而，我们所知道的毕竟有限，或许是我们的智慧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再说回到灵契这件事，其实我们根本也不需要纠结那么多，灵肉结合而成的灵魂，和纯粹的灵魂，到底又有多大区别呢，不如说在这个世界，与灵肉结合后的灵魂缔结契约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灵魂本身其实是非常不稳定的，比如凡人，比如这世间一切生物，它们的灵魂都需要肉体的承载，失去肉体这个容器而独自脱离出来的灵魂是不长久的，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你看看以往我们见到的那些离魂，哪一个没有受到黑暗力量的影响而变成暗灵的？而且，”黑狗加重了语气，“这是召唤此类灵契的不二法门，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包括你母亲。灵肉两相融合反应才能牵引出他的灵魂，倘若只是列用其中一个，灵魂很可能脱离束缚，成为那种我们根本不想看见并且要极力对付的东西。召唤纯粹的灵契，不要说你现在没有那个能力，就是看看先驱者数不胜数的失败例子，我们也不应该冒那个险。”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

拉鲁拍拍他的小腿，“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嗯！”

少年于是从口袋里默默掏出块墨石一样的东西，在墓前空地上选了块比较平坦的地方，然后俯下身虔诚地画了一个大圆圈，足够让自己蹲在里面。

接着他半跪在圈内，开始由外向内一圈一圈熟练地仔细描摹，画出了一系列的符号，这些符号既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却又和现世的任何一种文字都没有相似之处，它们更像只是一些意义不明的图画，但又仿佛两者都不是。

它们首尾相接又纵横交错，不像是立足于平面的普通二维文字，倒让人有一种立体的错觉，它们沿着大圆的内圈饶了三圈，把整个圆圈都填满了，可谓工程浩大。看得出来画出这些符号让少年有些吃力，等到画完这些繁琐的图画，他竟已经大汗淋漓。

最后，他不慌不忙在圆圈的中心用力落笔，墨石细细地摩挲，郑重其事地画出了一个“∞”，在所有符号之中，这个符号最为简单，像是数学当中的无限循环符号，又像一双靠得太近的眼睛，仿佛在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