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六章 墓地

米花小镇，位处凌州西部，沿着凌州主水系芦江的支流建镇。芦江水文复杂，水网发达，从凌州到米花镇这一带虽已渐至水网边缘，但米花镇仍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水上小镇，这其中大小河道溪流纵横交错，河街并行，桥梁林立，错综复杂。

米花镇背靠著名的自然保护区叶天子山，拥有万顷原始森林，林中参天古木珍禽异兽可谓目不暇接，山泉溪涧数不胜数贯穿其中，镇子东北俯瞰风景秀丽的大云湖，可以说是夹在山明水秀之间，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四季物产丰富，在经济繁荣的凌州虽说不上令人瞩目，但贵在自然生态未曾受到过人为破坏，且据说建制已千余年，历史悠久，与周边区县的交通又极为便利，青山绿水每年都吸引不少游客。

镇子不很大，但是道路错综复杂。或许正是由于悠久的历史，镇内的建筑风格不一，古今交杂，中西合璧。

何小擎没有心思欣赏米花镇优美多变的建筑风格，此刻的他如同脚下生风跑得飞快，他不时抬头看天，只觉得天上玉兔也跑得飞快，渐渐向中天靠近——这是快到子夜了，怕是要来不及。

“快来不及了，再快点。”

黑狗神情肃穆淡定自若。少年加快了脚步，拉鲁纵身一跃跳上了少年肩头，顺势用两只前爪扒拉住少年的脖子。以何小擎现在的速度，它的四条短腿是根本追不上的，那就让它愉快地搭这趟顺风车好了。

以往少年不进镇子，他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叶天子山脚下一条从小镇外绕过的小溪附近，那里紧邻着大山，却又未完全脱离小镇，处在和米花镇若即若离的地理位置上既方便拉鲁进城，又可以在可能的危险来临时即刻隐匿于百万大山之中。

米花镇的居民在那条溪流的边上建起过一条堤坝，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因为堤坝上诸多石块早已滚落，有的直接滚进了下面的溪水里，而剩下的大部分都早已不知去向，很明显地年久失修。何小擎在那里住着的这几年，一次也没见溪水泛滥过，所以那条堤坝的年月应该相当久远了，或许那条小溪曾经是一条宽广的大河才需要建起堤坝防止洪水，而现在，堤坝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作用，渐渐成为了人们识别城内与城外的分界。

“不要过那个堤坝，知道吗？”这是拉鲁长期以来对何小擎的警告，那条堤坝对他来说，是安全和危险的分界线，所以他以前一次也没有跨出过那条线，将自己置身于米花镇的地界。

或许这是一条狗在危机环伺的情况下要养大一个孩童的最佳选择，不过何小擎还听拉鲁说过，其实最开始的几年，他们并不住在这里，他们还是住在米花镇上，即便他们的房子已经在那天夜里被付之一炬。那几年他们住在一棵古树里，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但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何小擎一点印象也没有。按理说就算时间久远再加上他当时还尚年幼，记不清楚是理所应当，但也不应该对当时的情况没有半点印象，就好像那几年的记忆被整个拿走了一样。

早几年少年问过拉鲁，但它说那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少年也就不再深究。所以除了那条每天在他视野里静悄悄接受风雨吹打岁月侵蚀的堤坝，还有他在叶天子山的树巅看到的米花镇遥远的全貌之外，他对这个小镇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然而近几个月以来，拉鲁带着他深入了这个小镇不知道多少次，这条路线他们也已经预演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晚这个时间，他和拉鲁就开始在这个小镇的腹地，悄无声息地穿梭，趁着整个小镇睡得昏沉，他们来来回回地模拟今夜的情景。

这条路他已经跑了上百次了，就是为了今夜能够一切顺利一举成功，但是在所有的故事里，意外总是爱打乱计划的阵脚，因为刚才始料不及的小插曲，他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如果再碰上什么波折他们恐怕就没法及时赶到镇外5公里远的墓地了，而他们现在还未出城门。

虽然加快了脚步，少年脚下仍旧轻盈，只如同一阵风从街道呼啸而过，他面无表情，全然没有了方才在遗像面前的困惑茫然和在房间里的紧张慌乱。

米花镇的街巷错综复杂，有时碰到前方道路曲折需要拐弯抹角，他便一纵身跳上这家的墙头，再借过那家的墙头，翻腾起跃犹如一只上蹿下跳的灵猴，偶尔会惊起院落中看家护院的家犬，但下一秒他早已从这家的墙头消失不见，找不着痕迹了，遂狗儿们错觉般地在原地打转几圈就又睡下了。

有时碰到前方水道相阻，他也不再像往常预演的那样绕路从小桥上通过，而是一个助跑直接从水面上一跃而过，落到对岸也是毫不费力，只不过偶尔一两次距离真的太远，他落地时的声响才稍微有些惊人，但少年此时顾不了那么多，借着惯性一个滚地起身，就遁地般又从原地消失了，只留下那水渠或河道里的清水独自晃荡着水波，仿佛刚才只是一阵风吹过一样。

很快，他们已经临近城西门，这附近已经没有几家住家了，开始一点一点呈现出荒凉景象，不用再顾虑惊扰别人的少年大胆放开脚步，比之前更要快了不少，世界短跑冠军在他面前应该也会自惭形秽，而马拉松选手的耐力恐怕也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出了城门少年才稍微放松一点，他的脚步转向城西偏北方向，这时好像从他们经过的孤村那里，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仿佛错觉一样。

“你听见了吗？”

“嗯。”

“野狗吗？”

少年顾不上细听，也没有打算停下脚步的意思，他相信听觉更加敏锐的拉鲁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恐怕不是……”

少年肩头的黑狗竖起耳朵目露精光，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拉鲁已经给出了答案，何小擎在狂奔中同时仔细感受着空气和风，随后淡淡道，“你说的不错，风向不对了。”

“嗯。”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心中各自起了忧虑但脚下仍旧马不停蹄。背后不断有寒犬交吠声传来，他们能听出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应该还离得很远，但此时他们顾不上其他的，只想在子夜来临之前尽快赶到位于镇西北的九福龙公墓。

前方，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公墓入口了。入口处两排直挺挺站立的老树在接近午夜的此刻，竟像两排阴兵，在墓园门口静静看守。它们有着和墓地极度契合的名字，叫做深山含笑。

九福龙公墓依山而建，静静铺陈在缓慢的山势上，正如同米花镇依山而建的那些房子，互不相识却遥遥相对，一边是生人的乐园，一边是死者的天堂，倒也泾渭分明。

整个墓地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和米花镇一样睡得安详。

少年与狗在一排排墓碑之间穿梭，寻找王自如的坟墓，山风呜咽般吹动山林间的树木，树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整座深山都在诡笑，鬼魅一般。

这里所有的墓碑，新旧不一，但都迎风而立、漆黑冰冷。终于，少年在一个墓碑面前驻足，上面有几个字他记得深刻——王自如，这是他学会的第三个名字。第一个是拉鲁的名字，这条亦父亦母，亦仆亦友的黑狗，第一个教给他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第二个他自己的名字“何小擎”，拉鲁告诉他你要永远记得你自己是谁，你要做什么；而第三个就是“王自如”的名字。有一天，拉鲁突然把少年带到这里并指着墓碑上的三个字告诉他，将来的某一天，这个人会成为你的契约者，帮助你完成你的使命。

今夜，这份使命的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