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八章 少年

少年从脖子上取下挂着的摄像机，学着之前拉鲁的样子播放里面的影像。

画面出现了，和他们刚才在王自如家看的那一个不一样。一开始，是一群少男少女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过后，画面突然转开了，等到镜头定位到一片绿茵场上，它就不再移动了。

开始的时候画面还比较平静，里面是一二十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正在球场上带球奔跑，画面一直跟随一个身影而动，那个人脸上也带着恣意张扬的笑，此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醉，那就是王自如。

接着的一幕是进球，王自如右脚一个抽射，角度稍显刁钻，对面守门员预判失误结果扑了个空。黑白相间的足球漂亮地撞上球网，落地，紧接着好像全场都沸腾了，队员的雀跃，观众的欢呼，王自如被当做英雄一样追捧。

场上气氛热烈，观众席上更是热火朝天，加油声呐喊声击掌声交杂，连带着摄像机也不住的抖动起来，画面开始有些模糊混乱，然后就进入了一片黑暗，接着就连声音都停止了。

摄像机开始自动播放下一个片断，正是他们在王自如家里看到的那个视频。一开始是一个超近距离的镜头，正对着王自如自信满满的笑脸和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正打开摄像机，准备开始录像。时间和上一个视频是同一天。

他穿着简单T恤，头发还有点湿，像是刚洗完澡。灯光下他的皮肤很白，微微透着健康的光泽，一脸的青春活力。脸上的骨骼正在逐渐深刻，棱角分明的线条预示着孩童时期的一去不返，笑意满满却宁静深沉的目光昭示着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王自如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间能看到那两排健康的牙齿，他开口说话时，才让人真正觉得这不过还是一个大男孩，因为他的语气里偶尔还能听出些孩子气，可能是因为这段录像是隔空对着他父亲说话的缘故。

“爸，今天我们校队赢了冠军了！您优秀的儿子我~连进了两个球！您没能过来看真的太可惜了，不过不用担心，妈妈已经录了像我已经发你邮箱了啊，”他描述的平静，但是脸上有掩饰不了的兴奋，不难看出是在强忍心内的激动。

“小如，在干什么呢？”

这时候，背景里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紧接着画面里就出现了一个面容柔和的女人，何小擎猜测这个女人就是今晚在门外久久站立，垂首哀叹的女人，便是王自如的母亲。

母亲这个印象，对何小擎来说已经十分遥远了，他的母亲，应该也像王自如的母亲一样，和孩子在一起时会亲昵地扶着他的肩膀，笑容和善，语气温柔，目光总是充满爱怜，看孩子的眼神永远像他还只是刚出生的襁褓婴儿。

王自如的母亲看起来非常年轻，虽然按王自如的年纪推断，录像时，她至少该有四十岁了，但画面里看着却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她五官端正线条柔美，身形娇小体态优美落落大方，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王自如眉眼间有几分遗传自母亲的端正模样，不过可能是男孩子的缘故，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立体，眉眼要更深邃，眼眶深到上睫毛总是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又或者更像父亲的缘故，他和这个女人大概只有三分相似，不过可以轻易看出母子像，尤其是他们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唇角起伏的角度完全一样。

女人穿着与她的面容同样柔和的暖色衣物，长发仔细地挽在脑后，坐在儿子身边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小如今天表现的很好，没让你失望。”

“那当然！虎父无犬子，对吧老爸！”

“看把你得意的，可不许骄傲，你要拍马屁也要找准位置啊，你爸爸哪里擅长这个了？”

“老爸虽然运动神经不行，但是头脑好哇，谁说踢足球不需要用脑子的？我总归也是遗传到了老爸的优良基因吧，生物课上说这个叫‘基因分离定律’，父母的基因是会遗传给子女的。”

刘芸面露无奈，敲敲他的脑袋，“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从我这里遗传的？再说了，你只知道‘基因分离’，还有‘基因自由组合’呢，你怎么就确定遗传了爸爸好的基因呢？说不定啊，就是遗传了你爸爸手脚不协调的基因呢。”

“那不能啊！我可是咱们校足球队的明星球员诶，我今天进了两个球诶你看到了吧，我要是肢体不协调，那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走路同手同脚的人咯刘芸女士~”

王自如戏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表情竟已经有了几分风流模样，是让刘芸又好气又好笑。

“等你爸爸回来了，一定让他好好教导你，给你泼泼冷水，最近真是太久没听老教授的教诲了，整个人尾巴都翘上天了吧，我看你呀，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点儿也没长大呢！”

“是是，是我班门弄斧了，谁让您~既是爸爸的高徒又是爸爸的爱妻，而我呢，充其量不过是个没地位的儿子。哎~学术上我当然说不过你了，等爸爸回来了，我也好好听他讲讲课学习学习这些什么定律、什么……遗传，行了吧？”

“还学术呢，你还是先学学怎么做一个谦虚的人吧！”

刘芸一边佯装嗔怒笑骂着儿子，一边不忘拿手上的毛巾给他擦干头发，“对了，过几天是你生日了，这一次正好碰到假期，周末我就让小如去接你回来。这次的研究项目总算告一段落，总该能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吧……”

她这话是对着镜头外说的，语气中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即便孩子都上高中了，但在心爱的人面前，女人似乎永远可以表现得如少女一般。

刘芸的话里多少能听出些埋怨的口气，这几年丈夫总是潜心学术，多数时间不是在大学授课带学生就是埋头研究做实验，为了免除学校家里两地长时间通勤带来的身体疲劳和时间浪费，校方给他另外在学校教职工宿舍安排了一个住所方便他有事临时过夜，这么一来，在研究任务紧迫或者有重要发现的时候，他索性就直接住在学校不回家了。

也许这个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是有所缺失的，但孩子似乎不在乎。

王自如还小的时候，他爸爸的工作倒还没有这么忙，所以也作为一个合格的父亲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也就是这几年，好像研究的进度一下子加快了许多，于是变得终日见不到人。可能是王自如已经长大了，他对父亲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很是理解。

刘芸对丈夫的感情是又敬又爱的，年轻的时候她就非常崇拜这个文质彬彬学富五车专业一流的教授，那时他是自己的导师，刘芸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嫁给这么优秀而遥远的男人。所以，或许这就是与任何一个胸怀抱负的男人结合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们的心里不是只有家庭这个小家，而是有更远大更崇高的东西。

王自如从小到大都崇拜父亲，对他的逐渐淡出生活似乎完全没有接受不良，他反而很能理解他老爸并且非常支持他，父亲总跟他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努力实现他的人生价值，虽然他不清楚父亲的人生价值具体是什么，但是，等爸爸实现了他的理想，他自然会再回到家庭生活中吧，到时候可能他都七老八十了也说不定，那时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父亲，当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看着母亲学术派的撒娇，王自如习以为常，但还是故意在一旁偷笑。

“好了！”刘芸真的有些气恼，“这么晚了，快把头发吹干去睡觉吧。”

“是~母亲大人，”他赶紧收起一脸坏笑走到摄像机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把脑袋凑到镜头前，“对了老爸，等你回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个朋友，我最近才刚交的！你们一定也会喜欢他的，”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那就这样啦，周天见！”

画面至此结束，一切又重新遁入黑暗中。

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对话，甚至还算不上对话，大部分只是王自如的自说自话，却能让人轻易感受到画面中的幸福感，感受到他对他父亲的敬爱，还有在他父亲面前的些许腼腆。

这样一个充满生气的人，此刻竟然是以另外一种冷冰冰的形态，支离破碎地躺在他面前的墓地里。何小擎看完这段录像，又想到王自如现在的境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竟出现一种错觉，使他对这个少年突然间有了莫名的熟悉感，但事实是，他确确实实又是如此陌生，他好像突然分不清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

王自如的遭遇或许就像……就像当时……

一瞬间，何小擎的眼前燃起熊熊大火，火舌舔舐着他心里最重要的地方，最重要的人，卷走他拥有的一切，但是他束手无策，年幼的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连哭泣的能力也没有了，直到失去的意识带走一切痛苦……

回忆的滚滚热浪毫无预兆地开始持续烧灼着他，这么多年，他总不时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只是零星片断，并且模糊不堪，若不是拉鲁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有时他甚至怀疑那些到底是否曾经真实发生过，而此刻，他对过去的记忆却突然清晰了起来，可以说，它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晰过。

他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有些迷惑——是灵魂感应使得他的记忆加强了？还是他自己的灵魂变混乱了的缘故？

何小擎勉强镇定心神，就听见拉鲁急得冲自己狂吠。

拉鲁的叫声消失在风里，而他只听到它最后大喊的那句“快！没时间了！”

从回忆中醒来，何小擎变得异常平静，他仿佛感受到他的内心，似乎是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苏醒又好像在悄然冻结。

他定定看着拉鲁圆圆的眼睛以安抚它的情绪，接收到他的眼神，刚才还在狂吠的恶犬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立刻就安静了，因为它感觉到了一阵与这秋夜截然不同的冰冷，它养了这个少年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叫它陌生的眼神。

有一瞬间何小擎的眼神犹如冰封，里面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充满黑色的雾霾，它们透着凉丝丝的光，却没来由地让人心安，那种光像是能够击退一切妖魔，穿透一切污浊。

这个眼神让拉鲁想起了另外一个拥有相似目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