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一章 自助

这是个格外安静的夜晚。

整个米花镇像是沉睡在黑暗的水底，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月光似漂浮于水面一般在小镇上空静静浮动，无法轻易穿透这层黑暗。

偶有几盏路灯，像困倦的警卫，斜倚在某些路边墙角，无力地发着微光表达它们的朦胧睡意。

再有几扇不甘早睡的窗户，从中透出些微不甚明朗的灯光，仿佛水中夜巡的游鱼，忽明忽暗。

时间逼近午夜，大部分小镇公民早已按往常作息歇下，共同营造无数个一旦清醒就宣告破碎的美梦。

米花小镇西边的主道上，由南向北，有一长一短两个黑影，正靠着墙根急速前行，和这夜晚一样，不发出一点声响。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狗吠，把那长影子惊的一跳。

“嘘！别出声……”声音被压到几不可闻。

“不是我！”

那短小的影子骤然停下疾行的脚步，四脚麻利地一拐就窜进了近旁的小巷，长影也随即转身紧跟其后。巷口泄露进来的路灯光轻轻打在长影主人的脸上，照出来一张清癯却稚气的少年脸庞。

少年神情肃穆，一双孩子气的眼睛明亮有神，他凝精聚神静听身外动静，像一块僵住的石像，只一双眼睛循声而动，和脸上偶然出现一丝犹疑的表情，在幽暗的灯光里幻灭般似有若无。

“看什么，真不是我！”

少年盯紧那短小影子，它不像少年半身沐浴在微光之下，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样貌，但那黑暗中的轮廓仿佛一个什么小巧的生物，有口能言却全然不像人类，模模糊糊倒像是一条身形精悍短小的狗。

少年慢慢靠近，他俯下身体细细盯着那条“狗”观察起来，快到腰际的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一些光线。“狗”的身形不高，大概还不到少年小腿的一半，它也抬着脑袋回视少年，仿佛人狗间形成默默无言的对峙。

少年稍稍侧身让出一点灯光，照出那小东西的脸，圆形的凸出的大眼睛，和头盖上一对宽大尖立的耳朵一样灵动，鼻头略微下凹看起来湿漉漉软乎乎的，嘴宽而深，此刻正赌气般紧闭着，略微下垂的嘴角完美演绎无言的抗议。

这是一只浑身漆黑浑圆的小狗，体型不大，不过憨态之下透出与它的外表不甚和谐的威仪，它浑身上下透露的那股不可侵犯的气势都在宣扬自己不是一只普通的家犬。

双方静默无言，谁都不知道这对峙将持续到什么时候，直到近处突然又传来一声犬吠再次把正集中精神的少年吓了一跳，但他明白看见面前这条黑犬的嘴一动未动。

“看吧！都说不是我了！”

小狗语带得意和埋怨抬起前爪照着少年的迎面骨就是一掌，“好疼！”少年吃痛又不敢大声只能原地轻轻跳脚。

“你干什么啊？”

“打你~”黑狗露出戏谑表情，胖乎乎的肉爪仍悬在少年小腿附近，好像在说要是让我不爽我继续打你。

“……真要把附近的人吵醒了就惨了。”少年憋屈，忍着眼泪。

“墙隔的这么远，院子这么深，怎么会有人听见，都这个时间了，这个小镇的人都睡的和猪一样！”黑狗口气中满是不屑，不知是对少年还是对这镇上的居民。

少年蹲下身子抱着小腿埋着头，看着既弱小又委屈。

黑狗看着他可怜才放缓了口气，它语调深沉，还带着些命令的口吻，“好了小少爷，快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好啦好啦……”

少年似乎有些不情愿，声音低哑却难掩稚气，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看天空，现在什么时间了？他们手边没有一样计时工具，只能凭月亮的高度大致判断出现在离午夜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正如那黑狗所说，如果再不抓紧恐怕真要错过时间了。

于是他倏地起身，或许是刚才刻意压低声音导致出气不顺，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后便轻快地抬脚继续疾行，黑狗紧随其后，两人步伐如同猎犬般轻而矫健。

少年似乎对这一带的街巷建筑都了若指掌，普通人看起来应是七拐八弯的街道，对少年来说却反倒是四通八达，不论他们突然拐进哪一个巷口，总能在最短时间从另一个接近的目地的街边闯出来。没过多久，他们便跑过了主路尽头，就在这里路面毫无预兆的向右转了一个大弯，两人随路面拐过去，街道像施展魔术一般瞬间变换了另一番景象——原来整齐划一的小楼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依着平缓山势而建的旧式洋房。就在这条路上，从他们所在的路口往东方向数第七座房子，就是他们今晚的目的地。

两人长嘘一口气——终于在预定时间赶到了。

这条大路，由西向东缓缓地呈上坡之势，两旁的房子大多是些二三层的老式房屋，一间挨着一间，一座连着一座，像极了早餐摊上的煎饺，或者面包店里的排包。

不过这些排屋，虽然你挨着我，我黏着你，互相之间联系紧密，但其实各自关上房门，便可自成一统对小楼之外的世界毫不理会。各家又都有各家独立的院子，那种半包围式结构的房子，既能满足家庭主妇间互相窥私的小欲望，又能极大程度地让邻居们保有自己不可外泄的小秘密，可谓一举两得。

因为建筑风格和面积层高看起来都差不多，房子的院子就成了各家展示自己个性的社交舞台，居民们基本多在院中种一些果树花草，开花落果时能为街道增添不少闲趣。

这个时节街道边早已硕果累累，一副可预见的丰收景象。从树下走过的路人，多半会被这些花果吸引几时的目光，或窃窃谈论，或驻足欣赏，或勾起一尝香甜果实的念想，有些带着孩子的父母则会把它们当做现场教学的道具——那高高的是梨子，开红花的是石榴，果子里有很多很多种子，叶子像大巴掌的是无花果，还有这棵……当家长们指着坠满果实的果树时，再小的孩子也多半会抢着回答“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是苹果！”

各家的花也是不尽相同，不过种植夹竹桃、芙蓉、蔷薇、月季的较多，这些花要么枝干高大，要么藤援攀爬，都能把自己的姿色探出墙来，与经过的路人分享。不过也有些栽种栀子玉簪的，由于无法伸出墙头，故稍显低调。

这个季节，大体只剩下夹竹桃还四季花开不败似的贡献着春色，或者偶然能见到几枝芙蓉，在墙头招摇着零落的巨大花朵。

这些花果能够有恃无恐极尽妖娆，也是因为身前皆有高墙护卫阻挡着，才不怕被人采撷了去而能够自由地盛放。

正如两人停下脚步的这家，院墙就有一人多高，从墙头望去，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不过，要是在洋房的二三层楼上向下看，却能将自家的和附近的院子都一览无遗地看个遍。

少年面前，这家人门户紧锁，然而有一点与它的邻居大不相同的是，虽然钢铁镂花的大门紧锁着，然而透过这些钢之花的间隙，很轻易便能看透院中景色。藤援的蔷薇从墙头溢出，开几朵粉白色的花，枝叶残留一抹盛夏光景，院中东南角一棵苹果树，此刻正孤零零立于廊灯之下。

一人一狗对这院墙和铁门完全视若无睹，黑狗直接从门缝间就钻进院子里了，好像那是为它量身定做的狗洞。那少年虽然瘦小，但再怎么样也无法从这样细窄的门栏之间穿过，自然还是另想他法。只见他一脚踏在院墙一侧，一只手轻轻搭着门上的一朵镂雕的铜花，稍一借力，脚下只蹬了两步而已就轻轻松松攀上了墙头，动作一气呵成，声音弱不可闻，仿佛那一瞬间他是插上了翅膀的。

黑狗似乎对这里异常熟悉，自顾自地快步在前头带路。

少年从墙头一跃而下，板鞋落在砖石地面上，竟然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他站起来迅速环顾四周，院子里的情景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一览无余，少年的目光很快便被院角的那颗苹果树给吸引住了。

才8月，这一树的苹果还没有红透，在光线中展现着青涩的模样，但光是这副样子也足够惹得一人驻足不前了。

少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从树梢上垂下来的果实，像是被那诱人的果实摄走了魂魄，他一动不动杵在那儿，默默吞咽口水。

走在前面的黑狗感觉半天人都没跟上，回头就见他呆呆站在苹果树下痴看，心头不觉火起，“小少爷，别看了！正事要紧，否则天都亮了！”

“苹果……是苹果诶拉鲁……”小少爷自顾自的神游，对拉鲁的话置若罔闻。

“拉鲁”似乎是那小狗的名字。

拉鲁无奈地晃晃脑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少年怔怔道，“可是我肚子饿了啊！”

“啧！前头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了吗？”

“都是些水果，不饱……还是饿……”少年丧气地瘪了瘪嘴，肚子也很不争气，十分配合地发出饥饿的哀嚎。

“哎，真拿你没办法，待会啊事情结束之后，刚好就近给你找好吃的去，现在快着点吧，要没时间了，我们得赶紧进去把东西找到！”

少年透过苹果树疏密交错的树冠看了一眼埋入绵稠云雾的月亮，眉头皱了皱。

“恩知道了，快带路吧！”

拉鲁见少年终于恢复“正常”，于是跑到门边示意他进去，少年轻轻推了推廊边的拉门，门没有锁——这家主人也真是心宽——据他们长期侦查所了解到的，目前这个家里只有一个独居的女人，大晚上的不关房门，虽然对他们来说免去小小麻烦，但这般毫无防备总叫拉鲁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哼！愚蠢的人类，已经给我们开好了方便之门，哈哈。”拉鲁从门缝中溜进去，嘴上不忘讥讽。

“就算上锁了，我们也有办法进去的。”

少年知道拉鲁准是在讥笑这家主人，这是它对人类一以贯之的态度，并且喜欢抓住一切时机对他们进行嘲讽。在它眼里，人类渺小得不如它的一个脚趾。

少年突然莫名其妙地极度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件事——人们说的“狗眼看人低”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那是他在河岸边偶然听路过的人说起的一句话，少年早知道狗是比他们人类高等的生灵，那是拉鲁告诉他的，而此刻他仿佛参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少年心中突然雀跃，想着回头问问拉鲁，也许他会对自己的自学成才表示出欣赏。

平常少年已经习惯了拉鲁对人类的轻蔑，并谨守不得亲近人类的训诫，虽然他也有过疑惑，自己也是人类，为什么一定要远离同类，但是一回头他很快就忘记了这种疑惑，因为他觉得只要是拉鲁说的就总是对的。

不过今天这家人不太一样，毕竟今晚自己要拿走主人重要的东西，拉鲁第一次没有叫他和他的人类同胞保持距离，而是亲自带着他深入这些“危险同类”的居住地。

从小镇居民的家里拿走一些东西，拉鲁经常这么做，它称之为“自助”。少年不知道何为“自助”，拉鲁解释说大意就是自己动手帮助自己，毕竟我们不请自来地偷偷去别人家里拜访，谁也没有把你当客人，谁也不会出来招呼你，也最好是没人来招呼，这样我们才能自助愉快，拉鲁每次给他解说完如何“自助”的时候，总要慎而又慎地补充这一句。

但以往的“自助”总归局限在食物和衣物之类，其他不需要的东西，拉鲁似乎也不屑于从人类家里拿走，拉鲁说那些都是人类的无用的创造，早就脱离了它们最自然的生活方式，他们应该像以前一样摒弃那些叫他们偷懒的工具，甚至不应该住在那些“房子”里——贪图舒适就是人类堕落的开始，下完这样的结论，话题通常会从教授如何“自助”转向拉鲁单方面对人类的批斗。

今天是拉鲁第一次带少年进行“自助”的实地作战，而且他要拿走的东西，不管是对这家主人还是对他自己都十分重要，所以他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