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第十四章 狐狸的脸

就在刚才何小擎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一张狐狸的脸，应该说，是一只直立的狐狸，就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一块墓碑后面，身子被墓碑挡去了一半因而显得更加瘦弱。

那是个外形和人差不多，但绝对说不上是人的“人”。

它穿着白色的衣服，长衫曵地，看不到脚，衣服在黑暗中发出森然冷光。和它的衣服一样静静垂着的是它的双肩，连接着它貌似无骨的双臂。衣服袖子很长，从下面露出一小节手指，是干枯瘦弱得近乎白骨的指头。

这些还不算恐怖，最为可怖的，其实是这东西的脸。

它长了一张细长尖锐近乎倒三角的脸，也许是它本身就太瘦的缘故，那下巴——何小擎都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它称之为下巴，长得可怕。

它的面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惨白，似乎能透过那张面皮看到下面的什么东西在舒张流动，可那脸分明毫无血色，如果它静止不动，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活物，因为它根本就不像一般活物。

那脸上就两只细长的眼睛格外分明，眼距很近，尾部上翘，像是微微张开着，又更像是尽力眯缝着，呈现一种诡异到无法言说的姿态，全凭这双眼睛，它的脸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似愁非愁的表情。而就是这样一种表情，让它的脸看起来十足鬼魅。

能称为鼻子的东西，只是脸部中央一个起伏不甚明显的凸起，也看不到鼻孔，所以更加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鼻子下面的嘴巴也只是一个巨大的开口，平平整整的，没有突出的嘴唇，此刻正紧闭着，但是仍然可以发现它的嘴角快要裂到颌角了，似乎是在笑。

这张脸曾经让何小擎想起在山间见过的一种动物，拉鲁说那是狐狸。

看到它的第一眼，何小擎曾经以为那就是只狐狸，只不过是一只毛色比较奇特的狐狸，它的习性也有些像狐狸，总是戒备着什么似的躲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你，总在观察，偶尔一动。

当它看你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回视，也像它那样一动不动。当你以为它就只是个死物的时候，它就只是偏一下头，就可以把人吓一大跳。

可是何小擎却没有被吓着。一瞬的惊讶过后，倒是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袭上他的心头，甚至差点忘了王自如的事。

他认得这张脸！是狐狸脸大叔！狐狸脸大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想上去问问他，正想迈开腿，那狐狸脸却抬起手朝着他的方向摆了摆，那动作仿佛是……叫他走开？

何小擎觉得疑惑。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狐狸脸大叔的呢……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应该是八岁，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他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总也想不真切。

见到狐狸脸的那天他倒是记得清楚的。

那天他躺在桥洞里等了拉鲁一整天，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可拉鲁还是迟迟没有回来。他实在饿的不行，腹内饥肠辘辘，心里急的发慌。

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会自己去山中觅食，拉鲁说他还太小，别说去找食物了，进了深浅难测的大山，自己恐怕就变成山中野兽的食物了，所以那几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藏好，乖乖等拉鲁找到食物来喂饱他。

不过那个时候，拉鲁已经好几次趁着夜色带他来到墓地，寻找可能被遗留在这里的给亡者的贡品了，因为根据拉鲁的判断，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场所，周围人烟稀少，何小擎被人撞见的几率低到可以忽略。所以它才能放心带上何小擎，它绝对不愿意何小擎被人看见，时机还未成熟之前，它不想承担哪怕一点暴露何小擎的风险。

一直以来，墓园的贡品就是何小擎食物的一大来源，有那么一两年间，这个墓园几乎成了何小擎和拉鲁的私人餐厅。拉鲁说，懂得缅怀先人是人类唯一的优点了，不过遗憾的是，虽然近几年园里的墓碑越来越多，墓碑前的贡品却越来越少，而何小擎一天天长大，这里的食物供给已经赶不上他对能量的需求，所幸这几年何小擎已经可以在山里觅食，所以也不再特别依赖这个水果篮。

但是那天，何小擎饿得发慌，腹中绞痛，而且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还没法像现在这样忍受那种程度的饥饿感，虽然拉鲁总有交代，除非是它陪在自己身边，否则他绝对不能离开藏身的桥洞。

然而，常年天生地长的生存本能驱使他独自一人循着拉鲁曾带他走过的小路，一路迷迷糊糊着摸索到了墓园。

长大以后，何小擎才知道墓园和桥洞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短到他在十次喘息之间就能跑到，当然是以他现在这种超常的脚力，然而对于当时人小腿短的何小擎来说确实是一大挑战，加上他不认识路，恐怕其间饶了不少路，所以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虽然他曲曲折折终于还是到了墓园，但是人还没有墓碑高的少年，在林立的墓碑群中再一次迷了眼迷了路，这次是真的往前找不到前路，后退找不到出路，进退两难了。

他有一瞬间后悔独自出发，又想到拉鲁，就更加心慌。

就在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墓碑之间乱闯乱撞的时候，一个白色的飘忽的身影就突然在那里出现了。

何小擎是突然看到它的，但是他不确定它是突然出现，还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自己一直没注意到。或许自己是后来者，如果是那样，自己或许打扰到了它。

何小擎停下混乱的脚步，扭头往四周看了看，除了这个白色的影子只剩下深沉的夜色和沉默的墓碑旁观一样站立在他四周。

那时，那个白色的东西也像现在这样，一半身子隐藏在一块墓碑后面，使它身上的颜色和墓碑的颜色对比出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何小擎觉得它的身影似乎有些淡，就像飘着飘着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风吹散一样。

他揉了揉眼睛。它还在那里。

它脸上带着莫名诡异的笑容，眼睛眯着，或许本就长成那样，但是让人看着像是因为那神秘展开的笑容而牵扯到眼角才那么眯着的。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只能是妖魔鬼怪一流，因为如果是人，恐怕早就被自己给吓死了。

何小擎没有感到害怕，他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他对自己看到听到的所有东西都抱有一种自然的既不否定也不确信的态度——它们不是不应该出现的，它们本就是自然存在。

他心中除了好奇和担心之外就毫无波澜，他好奇对方是谁，担心自己是否打扰到了他，只这两件事和对面那个诡异的“突然出现”的“人”有关，剩下的就是越来越无法忽视的饥饿感。

甚至在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是，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饿得发慌才半夜到墓地寻找食物的同道中人难兄难弟。

何小擎站在原地等待那个人先行离开，然而对方却一动不动，好像也在观察他的动作。两个“人”就这么平静地呆站着，大眼瞪小眼，圆眼瞪长眼，好像两个雪山之巅决斗的世外高手，互相对峙可就是谁也不先出招，仿佛他们之间，就在看见对方的一瞬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进行精神上的对峙，却又像是在玩一个游戏，不论谁先动了，都会破坏这份默契结束这个游戏。

最终，还是何小擎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决——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那白影的狐狸脸脑袋向这边偏了一下，不过还是看不出表情。有一瞬间，何小擎以为自己看到了它那张怪异的嘴好像扯了一下，直扯到耳根，扯出一个诡异的大笑。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他看到对面的狐狸脸还是面无表情，整张脸平静得无波无澜。

让年幼的何小擎没有想到的是，狐狸脸向自己招了招手，似是招呼自己。

他没有害怕，只是犹豫着走上前去，试探着对方是否有敌意，可还没等他走到那人面前，他就一个回身，慢悠悠地往后面飘去。

何小擎不知道该跟上去还是同他一样也转身离开，于是他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

狐狸脸似乎感觉到后面的人没能跟上，于是停下来又向何小擎招手，这一回何小擎可以确信对方是在邀请自己了，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慢慢地跟上去，像那白影一样在林立的冰冷大理石之间穿来闪去的，很快他就晕头转向了。

就在他想要追上前去问清楚对方究竟要把自己带去哪里时，狐狸脸却先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再次招呼何小擎过去。

他看见狐狸脸所在的那块墓碑前工工整整地摆放着各色水果，而且看那样子，准是近一两天才摆放上去的，相当新鲜！

何小擎虽然饿的不行已经无法思考，可他还是不敢轻易上前，他理解不了狐狸脸大叔的真正用意。

狐狸脸可能看出了他在磨蹭什么，只见他伸出两只干瘦枯槁却同样惨白的手，假装捧起其中一个椭圆的表面紫红的水果，然后就着那个形状作势往嘴里送。他没有真的把那水果拿起来，嘴巴也一动不动仍是以那个诡异的弧度虚张着，保持那个微笑的角度。他的双手就这么上上下下地来回摆动了好几次，好像是在示意何小擎过去吃它。

此时，已经两天没碰一口食物的孩子，意志终于崩溃，食物的诱惑力让他冲上前去抱着那个无比诱人的硕大的红得诡异的水果开始就着果皮就啃了起来。皮有点硬，但是果肉甜美多汁，何小擎捧着它吃得津津有味，狐狸脸在旁边似乎也看得津津有味。

何小擎一边吃东西，一边仍保持警惕，离得近了些，他有机会把面前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些。

它的脸确实和狐狸有些像，一个长长的倒三角形，但是又没有那么像，狐狸的嘴是尖的，它的不是，它的嘴平平的像是直接在面部打开一个大洞，鼻子也不像狐狸的鼻子那么突出，它的鼻子长却不高，微微从脸中央凸起，就像在一个面团上轻轻捏了一下。

这个形容十分贴切。这个想法一出现，何小擎就感觉，这个狐狸脸的人好像整个脑袋都是用面团捏出来的了。可是它的脑袋上看不到耳朵，何小擎注意观察本该长出耳朵的地方，却什么也没看到，他又看看它的头顶，也没有耳朵的踪影。狐狸脸披散着花白的长发，或许耳朵被挡在头发下面了，何小擎如是想，越想就越好奇。

可是何小擎光是好奇却并不感到害怕或恐怖，虽然长着张狐狸脸的它出现得有些诡异，不过好像确实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

那一夜，除了何小擎擅自离开桥洞去了墓园，然后凭一己之力吃完那座墓碑前供奉的所有水果填饱了肚子之外，好像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发生，就连那个狐狸脸，也仿佛何小擎的幻觉一般，在他吃饱喝足不小心靠在墓碑上打盹的时候，好像就梦境般消失不见了。

何小擎是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张脸的，可是等他在墓园中醒来，却哪里有什么狐狸脸的影子，就只有一张在他眼前放大的怒目圆睁的狗脸。

“为什么偷跑出来！为什么不听话？我有没有说过很危险？！还一个人在这里睡着了，你是不是嫌自己的肉太香了？……万一被野狗叼走怎么办？！”拉鲁一见他醒来，就如此这般地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何小擎一时还没醒全，睡眼惺忪耳朵也不太好使，对拉鲁的话毫无反应，只是昏昏沉沉懵懵懂懂地坐着，像一个刚睡醒的婴儿。

拉鲁看见他这副样子，火气一下子全消了，它突然扑进少年的怀里，哭诉一般大叫“少爷啊！我还以为把你丢了……”

8岁的少年，比那狗却大不了多少，大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也随它去。

何小擎的眼皮不停张合来适应逐渐变化的光线，听力和嗅觉也醒了过来，然后鼻子里就立刻冲进一股奇异的怪味，他再嗅了嗅，果然没错。

“拉鲁……好臭！”

少年毫不留情站起身来，圆滚滚的胖狗就骨碌碌从他身上滚了下来。它自己闻闻身上，差点没背过气去。拉鲁低着头没敢看何小擎，它懊悔昨天晚上太放纵了，要是阿月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差点把她儿子搞丢了，估计做鬼也不会放过它的。

“还好人找着了，还好人没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拉鲁兀自在那里嘀嘀咕咕求佛念咒，却没注意何小擎根本没搭理它。等它反应过来的时候再去看何小擎，就看到他站在那里前前后后不停地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可是偌大一个墓地，除了他们两个，哪里还找得出第三个人的影子，不要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何小擎向拉鲁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拉鲁听完面色凝重只是不说话，末了它才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再看见那东西，离它远点！”便不再说什么了，何小擎当然觉得很奇怪但是没再问。

有了那一次的教训，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拉鲁都对何小擎形影不离就怕他一个不留神又自己偷跑出去了，人类总说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教，像何小擎这种半大不小的才更难管教，竟然还逼着一条狗拿出了做父亲的威严，实在是操碎了心。

拉鲁日夜紧盯何小擎，一方面是怕他自己偷溜出去，另一方面也是怕那“鬼东西”再来找他。

然而，好像专门和拉鲁作对似的，那狐狸脸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只是讽刺的是拉鲁根本看不见它！

它是真的看不见。虽然狐狸脸似乎尽力避免在拉鲁也在的时候出现，但即便偶尔它就站在拉鲁的面前，拉鲁也没看见它。这让何小擎对这个奇怪的狐狸脸越发好奇，两人时常也走得很近。

经过几番观察，拉鲁没有感受到那个对它而言无形的存在有什么恶意，所以就算狐狸脸总是徘徊在它们附近，拉鲁也没有太大的发作。

接触得多了，何小擎渐渐认识到，或许狐狸脸大叔就是住在墓园里的，要不然就是这附近，因为他只在墓园附近见到它，或许它是被埋葬在这里的某具尸骸的灵魂，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灵魂滞留在了这里，本该离开却无法离开。

他只是这么猜测，却从未得到过他本人的证实。

自然他们从来不说话，偶然见到了，只是他远远的站着，看何小擎兀自在各个墓碑之间快速穿梭寻找着还能食用的祭品，吃饱后，他就也学着它的样子那么静静地站着，两人互相看上那么一会儿。

何小擎有时候会试着和他说说话，几乎是把他当做和人交谈的练习对象，但是它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会说话，连一次也没有回答过。本来何小擎就要以为它真的不会说话了，有一天，它却突然开口了。

那么长时间，差不多有三年，那三年，他只听过狐狸脸讲过这一句话——如果何小擎没听错的话——“我等了好久啊……”，他这么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别样的感情。

何小擎体会不了，他没有这样的感情，好像心里满满的，又好像心里空空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他觉得有时候看见月亮的时候，他好像也产生过这样的情绪。

那一次也是，他们一起靠着一块墓碑，静静欣赏头顶温柔无垠的月光时，他听到狐狸脸模模糊糊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然而就在那一夜之后，狐狸脸的大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大概是发生在何小擎十一岁那年，默默陪伴了自己三年的无声友人在某一天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何小擎有些落寞，花了很长时间适应，直到渐渐淡忘它曾经存在过的事。

狐狸脸的大叔，他消失了四年，如今却又这般突然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