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九章

金山寺以前是座寺庙，与其他的寺庙不相同，它不在深山老林里。在数平方公里平缓的地面中央生出巨石，高三丈有余，足有八千平方。

择较缓的西边延展百多米堆砌了石阶至巨石边，凿空巨石建了拱门，寺庙称为山门，山门内凿了30级较为陡峭的台阶直上平顶。5米多高的大门气势恢宏，门槛足足有50公分以上。

厚重的木门早已破旧，推起来嘎吱嘎吱的响。门上布满了各种痕迹，有砸的有撞的也有火烧的，还有隐约斑驳的朱漆，那些过往岁月所经历的一切在这两扇门上都能感受到，门上坠着巨大的铁环锈迹斑斑，似许久无人来叩过。

一颗百年黄果树长在山门前，要六个人才能合围，散开的树冠有好几十米。巨石其他三面势如刀削，僧侣沿边缘栽种了何首乌，藤蔓垂直而下倾覆崖面，像是挂了巨幅的绿毯。

阳光日复一日的温暖着这个地方。只是檐角再无铜铃的响声，微风平静着金山寺所有的过往。而曾经弥漫在庙宇里的心经，以及清澈无尘宁静致远的禅韵，像清风一样远去了。

寺庙破败后被推倒重建改成学校，有十几间教室，几间老师宿舍，还有一间大办公室，办公室两边墙上书着大字：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寺庙和学校都是渡人，和尚和老师都是传道受业解惑，倒也是及其相称。

李奕鸣手衬在石头桌上，两眼定定的看着黑板眉头上的几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是要把它们生吞了下去。

屁股下的石板凳夏天倒是舒服，这十月的天气坐在上面总是感觉穿着开裆裤一般，冷气在裆里嗖嗖的窜。裆里凉了，他就想撒尿。放学的铃声一响，他就第一个冲出教室，撒丫子跑出金山寺，迎着扑面而来的微风与夕阳的光。军绿色的书包带子太长，一搭一搭欢快的打着他屁股。“哇，这才是我的世界”他省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子上一擦，仰着头深吸新鲜的空气，“我要飞起来！”

奕鸣喜欢上学，他喜欢上学不是因为他爱读书，是因为可以避开每天在妈妈眼底下的不自在。

想到那些令他不自在的叮吟嘱托他内心就生起恐惧，他对那些嘱托有懵懵懂懂的理解，但凡有比较的事项都要争最好，比如学习，比如懂事。然而这些都是他的负担，每天有两段自由的小时光是让他欢喜的，上学的路上和放学的路上。

这两段小时光滋养了他个人的世界，让他的内心里有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存放着属于自己的乐趣。在这两段小时光里，他可以恣意思想、可以追风逐日、可以释放本真、可以不做唯唯诺诺的孩子，他甚至不用去想妈妈讲的形而上的争气，也不用想他听过千遍过去的辛酸与悲苦。

他摘下一支芦苇的嫩尖儿，抽出里面的实心，含在嘴里吹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他世界里最美妙的声音了，多年以后他曾想到，自己也是这抽去心的芦苇，却发不出这芦苇这般悦人的声音。他左脚撩着右边，右脚撩着左边欢快的跑起来，书包在身后像一只被牵着线飞不起来的风筝。

路两旁的地里，红薯藤已日渐枯萎，栽种红薯的土埂已经暴露出来，被红薯撑开了裂缝。少许的绿叶和枯萎的叶子都在微风里摇曳，阳光落下来，绿叶显得更绿，枯叶更黄，它们都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

垭口上有个池塘，雨季时候储藏雨水浇灌附近地里的庄稼。现在是枯水期，只有塘底浅浅的水闪着金光，川巴条鱼摇着圆溜溜的大脑袋，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水里招摇，丝毫没有危机感。奕鸣跑到塘边褪下裤子就往里尿，川巴条惊慌失措的逃逸。“给你们加点水，不然水枯就一命归西了”。

翻过垭口就是朝阳沟，垭口旁边有一座天桥，是石头砌起来的拱桥，每块青石条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高。桥身有五个拱门，全长不过一百米，据说是取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意。

桥是桥也是沟渠，连接东西方向的水渠，遇到天旱灾年的时候，从三里外的金龙井水库抽水过来浇灌庄稼地。有了它，在大多数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岁月里，这里生活的人们倒是从来没有因为旱天欠收过，虽说都是紧巴巴的，但至少没有人出去逃荒要饭。天气好的时候，奕鸣就要在桥上坐上一阵，书包耷在渠边上，两条腿在渠边甩耷着。

他喜欢沟渠里有水流动，那样的沟渠才是有生命的。他就在这条有生命的沟渠坐着，看朝阳沟那一弯的竹林。重重叠叠延绵的竹林，一年四季清新翠绿，清澜似海，因地势而起伏，错落有致。风起的时候，便可看见连连竹叶如云朵飘逸，又如轻纱幔舞般灵动。

竹林深处是另一番景象，林间隐着村民的小屋，有青石板路于其间，被风吹落的竹叶飘飘洒洒，卷向高处，又落向低处，又被卷起，然后缠缠绵绵半推半就的落在地上。奕鸣喜欢竹林，更喜欢春天的竹林。

春天的时候最蓬勃，满地都是生命的迹象，只需一场雨，竹笋噌噌的冒出来，披着长满了细毛的笋壳板。笋壳板千万不能直接触碰的，沾上细毛便奇痒难耐一天不得安身。竹笋长得很快，每天都不一样，每长二十几公分就褪下一层笋壳板，在地上卷成筒，如缩成一团的刺猬。成长向来如此，不褪一层皮是见不到繁华的。

奕鸣走到天桥边，弟弟和小姨的未婚夫在等他。小姨父叫张庆，清廋高个，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很是英俊。高中文化，那个时候算是大文化人了。他参加县里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考试第一名，因为没有关系，被人刷掉了。他也不气馁，反正年轻机会多的是。奕鸣很喜欢这个小姨父，因为他一眼就觉得小姨父长得像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里的王一民，在他心里有时候觉得小姨和小姨父是不般配的，他想估计小姨父也是书读多了，从了父母之命。

小姨父见奕鸣来了，在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小小的，套着塑料封皮，封皮上一个小学生扎着红领巾在写作业。小姨父脚支在桑树杆上，拧开钢笔帽写了一行字。“送给你”。奕鸣谢了小姨父，打开来看，上面写了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看到这几个字，奕鸣突然觉得不那么喜欢小姨父了，想着晚上还有两小时的学习，他就挪不动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