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七章

大气不愿意跟着爷爷满村的转悠了。他说他爷爷身上有尿骚味。

“老汉儿，你每天换下来，我们给你洗嘛，又不是不给你洗”李素抱怨她爹。

老爷子的前列腺有问题，一直吃着药也没解决。尿不净，尿滴沥，经常尿完了要收起家伙什又滴出来几滴在裤子上，他自己不想天天洗，又不好意思让女儿洗，都是凑合着。久了就捂出一股尿骚味，床上也是这个味儿。

乡下的老年人，普遍存在这种问题的。

“大气不小了，不能由着他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李素跟老爷子提，“天天和曹老三家的、曹之秉的几个娃儿搅在一起要不得，那几个都是什么人啊，一天不是偷东家的番茄就是偷西家的黄瓜，跟着他们学成贼娃子了。”

“老汉儿不是读过私塾嘛，弄两个小板凳在街沿上，让大气二气坐着听听《三字经》什么的，养养性子”唐臣提议，“其他时间跟着小妹在坡上放牛耍一哈也行”。

唐臣上完了小学，李素上完了初中，相对于那个时代的同龄人算是读书人，思想与见识略微开阔一些，又因成长环境所致，李素始终对孩子有出人头地的期望，对教育是相当重视。

他们明白在这个山沟里，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有出路才能达成李素对他们的期望。

老爷子也觉得这是个新鲜事，乐于接受，他还有点兴奋，晚上都在想第二天怎么开始。老爷子在街沿上摆两个小板凳对着石板墙壁，还削了块竹戒尺，用黑炭在墙上写写画画，至于认识不认识不那么重要，朝戒尺指的方向跟着念就行。

每天上下午各一个小时，老爷子给两个孩子念些“人之初性本善，父母在不远游，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之类的话。

大气前三天觉得新鲜，过了三天就在小板凳上磨皮擦痒，没几天就把这个学堂搞黄了，然后成天屁颠屁颠的跟二姨小姨后面，放牛他就牵绳子，割草他就逮蚂蚱，洗衣服他就玩水。

他和二姨小姨的感情很深。几十年后，大气说那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时光影像，因为和二姨小姨在一起，是真的童年。

五岁以后，大气有了人生的第一门必修课。每隔十天，他要雷打不动的听他妈讲往事，堂屋里摆两个小凳子，二气也跟着听。

“那时你们爷爷在黑水县，奶奶含辛茹苦拉扯三个女子，没有生个儿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村里人都骂我们家绝后。”李素每每讲起往事，她都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眼里噙着泪花，“眼下有你兄弟俩，我们也算是苦日子熬到头，你们要听话要争气不让别人看笑话才不枉奶奶受的苦。”

家里把大气二气起大名的事提上了日程，大气很快要到上学的年龄了，上学就要有一个正经的大名，索性就大气二气同时起了名。

大气叫李奕鸣，取大、广博、一鸣惊人之意。二气叫李奕辉，取大、广博、辉耀门庭之意。

名字正式确定那天，唐臣的心情很复杂，喝了很多酒，家里人只当他是高兴。他也是个命苦的人，但凡家境能稍微好一点，没人愿意做上门女婿的。

他的父母常说他是饿大的，没吃过几回饱饭。由于地理位置不好，田地薄脊，食堂开火也是水多米少，做出来的饭清汤寡水，娃儿哪能吃得饱，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垂怜了。为了能吃上一口东西，大哥带着他们几个人没少去地里去扒食，收了红薯的几天后，那些零星的红薯或根会发芽从地里冒出来，就刨出来生吃；收了麦子的地上总会散落点麦穗，几个小娃儿排成一队从东找到西，从西找到东，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几十根麦穗，拿回去把麦粒搓下来烧着吃；收苞谷的季节稍好些，苞谷秆汁多甘甜，可以随便吃。甜，是可以带给人快乐的。后来唐臣经常说，苞谷杆和高粱杆是那个苦难时期里唯一让他们感觉到甜的东西。

唐臣和儿子并不太亲近，他没有做父亲的喜悦，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孩子，也没有什么亲热的话和举动。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看露天电影、带着娃儿去捞鱼抓泥鳅、夏天去池塘里玩水，他从来没有做过，也许只是不善表达。当然他也默默尽着做父亲的责任，孩子生病他到处寻医问药，即使几十公里外的永兴场他也背孩子走着去。在他心里有一个结，他只是个上门女婿。

今天尘埃落定，两个儿子随了李姓，这与自己讨婆娘生两个娃儿是大不同的。他曾暗自想一个儿子姓李，一个儿子姓唐，然而他并没有提及，他和老爷子关系处得平平淡淡，也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爹，提了也是自找不痛快，就索性不说。他明白这些都是约定成俗的，只是心里有点唏嘘，五味杂陈。

屋子外面闹哄哄的，唐臣在床上辗转反侧。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便起身应答着，去到堂屋看见二爹来了，带着一架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又给他一个理发工具箱。

二爹李先成，他顶替先和老爷子的班在黑水县森工局工作，凭着脑子灵光得到领导赏识，加之能识文断字，就留在办公室，无需出野外伐木。尽管也是深山老林偏远地区，但毕竟是国家单位，书刊报纸少不了。

他从这些信息渠道了解到国家改革开放这些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判断农民也将会越来越富裕。富裕的人们会追求美，对于衣服发型都会有更多的需求。所以特地购买缝纫机和理发工具送给唐臣，希望他们能学学手艺，往后的日子更加的宽裕，也算是感谢大哥当年给了自己工作机会。

“现在时代变了，一边种地一边挣钱，日子会更加的好，多条路才能富嘛”二爹跟他说，“给你一架缝纫机，先做些缝缝补补，打个摇裤什么的。将来打个衣服什么的不在话下”。

“多谢了，二爹，这个东西可不相因”唐臣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他一时没觉得缝纫机会带给他什么变化，但他知道这是个贵重玩意儿，这不是一架缝纫机，它是钱。

他嗅着缝纫机机油散发的味道，像是崭新钞票上的油墨味道。

“贵倒是不贵，只是不好买，托人都等了半年才买上”二爹很是得意。他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钱嘛不在乎，二是咱有关系。他接着说，“理发就简单了，你就给本村的剪剪头发，挣两个小钱，支应家里的开销”。

这一夜，唐臣满脑子都是缝纫机机油的味道和钞票上油墨的味道，他睡得很好，没有再想儿子姓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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