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三章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孩子就是寻常的孩子；对于不寻常的人家来说，孩子就是不寻常的孩子。大气的家是寻常的人家，所以他是寻常的孩子；大气的家又不是寻常的人家，所以他又不是寻常的孩子。寻常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父母不过是希望他快乐成长健康成长。大气来到这个世界，父母不只是希望他快乐健康的成长，他们有更多的期待。大气之于这个家庭，不仅是这个家庭一脉相承的血肉，他们更是希望有一天，大气能为这个家庭带来无限荣光。

时至5月，朝阳沟正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收油菜籽、割麦子、插秧都是时下必须抢干的活路，成年人都在地里忙活。

分了田地后大家都卯足了干劲，八九岁的娃儿也都要去打个下手，端个茶送个水，递个擦汗的毛巾。这个时候各家各户对娃儿的管控都要松懈些，放在田间地头擦汗饮水的时候回头瞄上一眼。

娃儿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的，早飞到那些他们从发芽就心心念念的那一沟桑树边去了。他们百般无聊的拿着秸秆逗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安静中等一个机会，等大人疏忽的某个瞬间便撒腿就跑。

朝阳沟发展蚕桑业，边角地几年前都栽植了桑树，现在正是缀满桑葚的时节，肥嫩的叶片像极了女人嘴唇般性感妩媚。形如蒲扇绿得发亮的桑叶下面隐着白色的红色的紫红色的乌黑的桑葚，想起来都要垂涎三尺。

大气是趁他爷爷去壕沟边拉野屎的时候溜的。他三步一回头的看着身后的动静，翻过那道小山梁就撒开脚丫子直奔早已心仪的那颗桑树了，嘭嘭嘭的心跳和啪啪的脚步声响得像拨浪鼓点一样欢快。

老爷子蹲在土埂子边上，屁股悬在壕沟里。双手握成拳手肘压在大腿上，小腿颤颤巍巍的支撑身体。他低着头闭住气暗自使劲，气力沉到肛门上便拉出羊屎一般的颗粒。

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抬头一瞄：“大气，大气哪里去了”他惊慌的拿树枝刮了屁股，蹲的太久小腿麻，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像蚂蚱一样。

一家人放下手里的活在村里寻找大气，从村南到村北，又从村北到村南。那些个小脑瓜儿一个一个的都从桑叶丛中探出来，他们抹着嘴，抹满一脸的红与紫，却独独不见大气。

李素一棵树一棵树的找，一颗一棵树的摇，终于在一颗生意葱茏的树上发现了他。他抹着嘴，红的黑的像个花脸猫，呆呆的看着他妈。

他早听到了叫唤的声音，他没有回应，一半是因为要挨打另一半是因为要挨打不知道怎么回应。李素把大气拖下来，一把推倒在水田里。大气扑腾着呲哇乱叫哭着喊：“妈，我下次不敢了”。插秧的曹老三几步跨过来把大气拎上田埂。“娃儿小，你这样要不得的！”

大气湿漉漉的抽泣着走在前面，一头一脸的泥巴，一只鞋子在手上提着，一只在脚上拖着，走一步就挤得那只鞋子咕咕的冒着水。李素拿着根黄荆条打在大气屁股上，黄荆条带着风呜呜的响“下次再乱跑，腿打断”。

大气被拽着跪在香火前，李素用黄荆条子指着他“跪好，当着祖宗的面发誓，以后服从管教，听话不淘气”。大气照着做了。因为他明白照着做挨揍就要轻几分。

堂屋是石板铺的，石板不平整，大气在香火前跪了一个小时，直跪得全身哆嗦膝盖要命的疼，他跪一阵便俯身向前用小手撑起整个身体，让膝盖缓和一下又再跪回去。

跪香火的事大气经历了无数，与此此雷同的经历还有一次，那是他上初一的时候。那次李素让他帮着去割麦子，他说有作业没有去。李素回家的时候发现他非但没有写作业，居然跑到村北边的小河沟里去抓鱼。找到他的时候，李素一脚把他踹进小河沟。

那次大气没有哭，也没有再说下次不敢了，两只鞋子都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咕嗤咕嗤冒着水，跪香火的时候也是笔直笔直的。

大气病了，可能是一凉一热，可能是湿漉漉的衣服穿得太久。感冒发烧，小脸烧得像公鸡的鸡冠子那般红，眼皮垂着，紧紧的咬着牙，额头上豆大的汗排着队往下掉。嘴里喃喃的说：“妈，下次我不敢了”。

李素整夜的抱着他，她希望大气能感受到她的爱，或者能给他一些温暖和力量。她对他给予厚望，她希望他按照自己的要求按照自己的期望走一条自己渴盼的路，她抚着他的小脸自言自语：“不是当妈的狠心，你是这个家的希望啊”。

早晨，村里的半灌水医生给大气打了一针。医生叫顺子，小时候有次去了亲戚家，亲戚家的小孩儿和他差不多大，在院子里坐着用轴承木板架起来的滑车。三个轴承后面两个前面一个，前面支一根横木掌握方向，人坐在上面，缓坡的时候跑得威风凛凛，在平地一个人推着一个人坐上面，也是好玩的。小孩们玩着滑车，就像神气的开着车，其实大多数孩子还没有见过真实的车，他们是通过大人描述知道的。

回来后他都想到命里了，乡下木板不缺的，缺轴承。这娃脑瓜子转得快，想到金龙井河边变压器上导线的盘子，把那个盘子搞下来做个滑车，导线盘可比轴承大多了，一定是极威风的。于是他在一个中午翻过围栏，爬上变压器去摘导线盘。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电击下来，右手被严重灼伤，手臂萎缩，手指永远成了他刚抓着导线盘的样子，打不开也伸不直，万幸的是捡了一条命。

他长大后自学当起了医生，走村串户给人瞧病也给牲口瞧病，给人接生也给牲口接生。

他还会骟猪儿，小小的猪儿一把捞过来，先抓住后腿一个倒立，顺势放在地上，脚踩住猪儿颈子和尾根。手指捏住尻蛋子根部，酒精抹几下便切透口子，挤出尻蛋子，细细的刀尖一挑，猪儿“叽”的一声尖锐的叫唤，尻蛋子就割下来了，顺手撂在旁边的清水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走的时候他都带走，回去可以炒一盘菜。如果主人要留下，就需要给他多付一块钱。

顺子自学了很多东西，虽然精通无门但门门都通，村里的人都叫他半灌水医生。顺子不以为然，他掰着指头数他治好了多少感冒，包扎了多少伤口，给多少人和猪接了生，割了多少猪的尻蛋子。他说他没有治死人，也没有治死猪马牛羊，有的医生高明，可他不会给猪治病，更不会割猪的尻蛋子；有的兽医会治猪，也会割尻蛋子，但他不会给人治病啊。想到这些，他就说：“我比县医院的医生还是强那么一点点的”。

“没事，发烧打一针就好了”顺子宽慰着李素。

打了三针，大气的发烧控制住了，却出了其他意外。打针感染，小屁股生起鹅蛋大的疮，没有几天里面化脓了，痛得大气嗷嗷叫。坐不得站不得，只能像虾一样弓起背趴着。

顺子挑破那个疮，挤出来的脓飙了一米多远，又捻了一根粗棉线塞进去，一块纱布抹上消炎药盖住脓口，胶布粘好完事。大气感觉是一根粗粗的针在自己勾蛋子里上下左右的探着，趴在床上嚎叫，仿佛半罐水医生不是在提脓，是在割他的尻蛋子一样。

李素在旁边不好说什么，那个时候，即使是半灌水这样的医生，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医术，再者主要是抹不开脸说什么狠话。反正他们也相信命，能治好是命，治不好也是命。

孙子是老爷子的命根子，他对李素大发脾气，他认为大气遭受的难全归咎于李素，他说李素太过严苛，毫无做母亲的慈爱，对于这样小的孩子要哄着要顺毛捋，他什么都不懂，又是骂又是打的，娃的心理要出毛病的。

李素不以为然，她要保持绝对的权威，孩子必须从小抓，从小养成听话的习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喊往东决不能往西，画个圈就只能在圈里待着。惩罚是必要且必须的，身体上遭的罪比起将来要为这个家承担的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