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二章

庆祝孙子百天，老爷子吩咐杀了一头猪，这是养这头猪的本意。老爷子当时就想，生个男娃就杀了请客。生个女娃就把猪卖了，百天也就不办了。

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仇怨的邻里们都邀请了，不分远近不分亲疏不分贫富不分贵贱，足足摆了十几桌子，这个排场是朝阳沟几十年不曾有的。

菜品很传统，“三蒸九扣”是当时筵席最高的讲究，老爷子把粉蒸肉、红烧肉、蒸肘子、烧酥肉、烧白、扣肉等都安排齐活了。亲戚朋友都说，老爷子是真下了血本的。

招呼客人的事主要是唐臣张罗着，老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的走，偶尔抬起手理着他并不存在胡须的下巴，很是满意。来的客人也都先给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跟他们讲：“孙子乖得很”。接着把头发朝脑后拢了拢，觉得今天给他打招呼就像是过去给皇帝请安一样，他感觉这样的场景足以慰平生了。

屋子里堆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也难不住这些心灵手巧的人，她们在山上找了不同颜色的植物，萃取了颜色做成染料，让成色不同的旧布、棉线焕然一新，然后拼出各种图案的衣服裤子，即使是每一个补丁都能表达出灿烂的生命力。

一家人满心欢喜的招待着亲戚朋友和邻居，亲戚朋友和邻居也真心实意的祝福孩子，这样盛大的场面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鲜有人舍得杀一头猪来款待大家，主人和宾客都乐乐陶陶，笑逐颜开，欢声笑语溢满了朝阳沟。

老爷子给孙子起了个小名叫大气，名字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还是转了回来，用这个简单明了的，用意很直白。现在是大气，将来还有二气三气。这个气字是憧满期待的，只盼着娃儿大大的成器争气扬眉吐气。

大名按俗要孩子的父母唐臣李素商量着起，等到将来上学时候再用。起大名就要有更多的远见，要凡而不俗，要寓意深长，因为大名要伴着孩子的一生不容轻视。

李素抱着大气挨个儿的跟亲戚朋友邻里打招呼，脸色红润，笑容灿烂，像一朵盛世洛阳宫殿园林里绽放的牡丹。

每个人都讲着自己有限的词汇里能思索出来的、最漂亮的、最华美的、从早上出门就想好的祝福用上最恭维的语气祝福着孩子，他们认为只有最漂亮的话最华美的话和最恭敬的语气才配得上今天这般隆重的场面，他们用最夸张的表情和眼神看李素怀里的孩子，都说这娃额圆眉剑、双耳厚实、鼻挺梁耸，无不啧啧赞叹这娃儿面相天赐，一定是时亨运泰，将来必出类拔萃前程锦绣。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很浮夸，但说的人和听的人也都知道很有必要，因为这些话听着很受用，让人心里很是舒坦快活，这种精神上的愉悦他们之前鲜有体验。唐臣也舒展着难得一见的笑脸，殷勤的招呼客人递上纸烟，满上茶水，满上高粱烧酒。

客人们尽欢而散，二妹小妹和近邻收拾着碗筷杯碟。李素带着大气回房休息，唐臣也和他的父母拉着家常。

先和老爷子早已经微醺，坐在竹椅上翘起二郎腿，任由椅子缓缓的摇着。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痴醉的看着山脊，这更加幸福更加充实更加和美的日子就这样突然的展开来了。想着想着，老爷子就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伴了，老伴背着背篓踮着小脚颤颤巍巍的走在小路上，他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扯“过路黄”，卖了给大气买酥心糖吃。

唐臣的父母要走了，见老爷子睡着了也没有叫醒他。唐臣给老汉老娘装了一些剩下的荤腥，又从灶屋的梁上取下一块肉，一并放在袋子里送他们到村口。

唐老汉语重心长的讲：“你要好好的待这一家人。勤快点日子就红火了，如今有了娃儿，不管姓什么，他是李家的也是唐家的根”。

“晓得，你们放心嘛”唐臣应承着，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村里讲的一杆子打不出个屁来。送走了父母，他就转身往回走，走得很慢，若有所思。

其实他心里也有结，做了上门女婿，老家里人常笑话他父母没有能耐娶不了儿媳妇。别说娶媳妇，连单独的一张床也没有，家里除了大哥被招工去修铁路，还有7个兄弟妹妹，家里一穷二白，父母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在这边呢，自己也常被讥讽。他叹了口气，摘了片竹叶叼在嘴里，加快了步伐。

唐老汉隔三差五的过来，每次都是天擦黑就来，提上一兜子鱼。金龙井河从他门前过，找根芦苇系上线，另一头串个田螺肉，夜里往河里一放，早晨天不亮就能取上甲鱼。晚上偷偷的撒一网，能网十几斤鱼。唐老汉想有了这些鱼肉，李素和大气的营养都能跟上。营养跟上了，他希望唐臣李素趁年轻赶紧要第二个孩子。

不到一年，大气就断奶了，他整夜整夜的啼哭，撕心裂肺，有几次李素都软了心差点改变断奶的计划。睡在偏房里的先和老爷子也跟着整晚整晚的揪心，半夜起来隔着墙大吼：“娃儿哭这么造孽，你们也听得下去，这么小就断奶水，干的真不是人事！”。

二气出生的时候村里条件越来越好，新村长是种粮的一把好手，每个人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因为现在交了额定任务后会分粮到户了。

在村长带领下开始有了周密的计划安排，先把土地进行分类。好土用来种麦子、苞谷、棉花、海椒，这些都是确保生存和改善生活的农作物，它们的丰产决定每户人家的生存和生活质量；水田改为两季，一季水稻一季油菜；边角地种上高粱、大豆、花生。

一年下来，完成了国家额定的任务，每家每户分的粮食除了满足生活所需，剩余的还能向走村串户的货郎换一些锅碗瓢盆。那时周边村庄都羡慕朝阳沟，与他们想比，朝阳沟的日子要好上一大截。

老爷子常说：“二气是生在福中的啊”。

二气满岁，先和老爷子就专门带这两个孙子，腾出李素就去上工挣满额的工分。他每天抱一个孙子后面跟一个孙子满村的转，从南边转到北边，又从北边转到南边，看见人就大声的打招呼，也不管别人有没有看见他们，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最不能忘的是一定要到村里干活的田间地头转转，让他们都看看他两个乖巧的孙子，然后骄傲的喊一声：“孙儿呢，咱们回家去吃糖糖了”。那神态啊那感觉像是得胜的将军鸣金收兵。

后来，干活的人们只要看见他领着孙子过来就齐声儿的喊：“孙儿呢，咱们回家去吃糖糖了”，然后哄堂大笑。他也并不理会，照例是喊：“孙儿呢，咱们回家去吃糖糖了”。

先合老爷子有了儿孙满堂的感觉，甚是欢欣。他现在觉得祖上真是积了德，才有如此福报。

有次大雨后他去坟山转，发现祖上的坟裂了，大喜过望，这不就是祖坟开泽冒青烟吗？他马上联想到将来孙子们有大出息，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谁也不说。只是从此走路再也没有双手拢在袖子里佝偻着身子了，他有时背着手挺着胸走路生风，有时昂着头，手伸得笔直。

他感觉自己高大了，这种感觉就像家里那只没什么毛的公鸡斗赢了曹老三家的公鸡印着八字步回来。

孙子们占满了白天的全部时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看到孙子一天天长大，乖巧讨喜。往日里倍感孤独的夜晚、黑暗乌泱泱的往事都统统的无所谓了，偶尔他想老伴的时候会独自唠叨。他说他一定会把两个孙子带好，让老伴放心，然后遗憾老伴没有赶上好光景，如果老伴还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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