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二十五章

我们深爱着，爱着的人却走开了；我们以为爱让彼此亲近，距离却是越来越远，那些被我们以爱为名推开的人啊，他们是否在悲伤。

奕鸣走出了所有人都觉得温暖的那个家，他在离家的路上大踏步的走着，他在离家的路上大颗的流泪。

他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可能这两种情绪都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已经不能叫孩子了。他理解不了复杂的情感，只是凭着单纯的感知和任性，去认知和决定所受的待遇公平或者不公平。

他知道，这种单纯的感知和任性下，藏着的是自卑，他想起很多事，包括那个傍晚他在池塘溺水，他没有呼救，他呼救的勇气都没有，他觉得呼救别人会嘲笑。

文学大家史铁生说过，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无疑，这两样东西奕鸣都收到了。

或许，放弃便是他的抵挡？然而他又知道，这个家庭尽管带给他不堪承受的压力，亦或带给了他所感受到的孤独堪怜，却也满足了他因单纯的感知和任性而自己决定的选择。

但他发现他选择了，却并没有心安，他意识到，这不是抵挡，是逃离！他走在下过小雨的乡间小道，感受身后有了阳光的温度，那些还在路边杂草尖儿上的雨滴反射着光的光辉。

他朝着阳光照射的方向前行，清晰的影子在他前面。多好，他不用像有的人一样在荒无人烟的戈壁大漠上找不见自己的影子，由此纷乱的心忽然就掺进了一丝安然，他从心底生出了感激的情感。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多想这样喊着你们，可是我连这个勇气都没有，我喊不出来。我心里明明是有强烈的想法，想要拥抱你们的。自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感受到你们热烈的爱与期待，爱让我温暖，期待让我窒息。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给我的爱太多了，你们对我的期望也同样的多。我记得爸爸挑着竹筐在山路上艰难的走，竹筐里一头是我一头弟弟，我拉着竹筐上的绳子看见爸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下来，那一滴一滴都是他的爱，都滴在我和弟弟的心上；我也记得妈妈佝偻着身体背着我，我的屁股生疮了，妈妈直着身体我便剧烈的疼痛，妈妈踩上盘在草丛里的蛇摔倒了，她吓得不知所措却不忘护着我。可是爸爸妈妈，你们要原谅我，我同样也记得你们对我的严苛的方式，我记得爸爸田里赶鸭子，我拿煤油灯去接慢了一些，你狠狠的说要把我踩在泥巴里；我也记得妈妈把我踹在水田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后来我跪香火都从容不迫了。我其实尝试理解你们的期待与希望，我很多时候在被子里哭，然后我说我明白，这是爱。请你们原谅，我记得这些并非是记恨你们，我是绝无可能记恨你们的。我只是想表达你们忽略了，你们忽略了我还是孩子，那些孩子喜欢的东西和事情，我也是极喜欢的。它们对我的吸引力远远大过严苛的要求与责罚，比如玩泥巴、比如玩水、比如抓鱼捕鸟、比如点一堆野火、比如偷一点文大娘家的西红柿黄瓜、比如我也需要一起玩耍的坏朋友。你们断然不会放弃你们的要求，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也不曾完全的放弃我的喜欢啊。所以后来，我只能敷衍、只能撒谎、只能逃避、只能迎合与讨好。可是后来，后来我大一点了，你们不喜欢我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了，但是，我那些敷衍、撒谎、逃避、迎合与讨好的坏毛病却都留下了。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就模糊的知道了爱，源自于动画片的台词‘我们爱奶酪，我们爱面包，可是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我知道你们深爱着我，我保证我也深爱着你们。你们的爱太热烈，我怕辜负啊，所以我使出了我逃避的本领，你们知道吗？当我被车挂下来的时候，我第一时间不是恐惧，是庆幸啊，我庆幸我终于不需要拿着一份并不会太好的成绩单惴惴不安了，那时我心里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安闲自得。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多想说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最后遂了我的心意，或许那一刻，我对爱有了更多的理解。今天，我就要离开你们，真正意义上的走自己的路，当然我明白依旧是你们在身边扶着我，但我还是想说，在以后，我可能还会有不一样的选择，还会需要你们的原谅。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保重，我想说，我想说，我爱你们”

李素在朝阳沟后山的小路上，感觉身体被掏空，被抽干，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全身的重量仿佛都集中在头上，脚上轻飘飘的，深一脚浅一脚浮浮沉沉的走着。

奕鸣写的每个字，都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感。她有些怕，她想着奕鸣的心从此怕是离开了。

她用了所有力气，捏着奕鸣写的信，生怕那几页纸像风筝一样飞走，又像是捏着一根线，线的那头是奕鸣。

她慢慢的平静，又慢慢的感觉到冷，像是走到了凛冽的冬天，呼啸的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在她头发上、眉间、脸上，身上，雪花成水成冰。

她感觉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正在被如刀的风反复的刺。远方有一棵树，没有一片叶子，一树透明的冰凌。

她孤单的往前走，积雪很深，整个身体都要陷进去，她没有挣扎，她无力挣扎。她又感觉那不是树，是奕鸣，他朝她奔来，她想奔过去，但是陷得太深了，瞬时她泪流满面，无边的孤独、无边的寂寞，无边的冷。她一直觉得是他们在温暖孩子，却发现终究是孩子在温暖她。

唐臣跟在李素身后，送走了儿子，他们本是喜悦的。奕鸣放弃了读书这条路，他们给他又选上一条他们见识里的锦绣前程，他们在心底相信了这就是奕鸣的命运，好命。正好他放弃，正好就有机会。

读了奕鸣的信，他们关于爱的认知崩溃了。他们先是恼怒，但很快就平静了，继而又是无边的失落感，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在自我否定之前的每一步。他们一直是羞于谈爱这个话题的，尽管之前为儿子做的每件事都是满含爱的，他们的爱是内敛的，他们的爱是默默无闻的，但是因为加附了要求，爱就变了。

儿子的这封信，让他们发现他隐藏了很多深刻的东西，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方面，他有超过同龄人的压力与包袱。幸好，他尝试抵抗，尝试走自己的路了，他们暗自庆幸，如果一直只是积攒着压力与包袱，将来的结果不敢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