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二十章

晚上的自习，他们三个人决定要逃掉，明天就要分班，他们肯定要被分到不同的班。从此到毕业他们几乎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下午放学，他们就出了学校，拿出一周的零花钱，买了瓜子花生，还买了一瓶高粱酒。

学校后面的树林有一处护林员荒弃的房子。房子前有一块平整的地。他们把瓜子花生放在地上，高尔皮还带了他妈给他炒的瘟猪儿肉。乡下病死的小猪一般都不会扔，用柏树枝熏上几个小时，直至熏黑，然后用二荆条辣子爆炒，嚼起来有滋有味，是绝对的美味。

他们用刷牙缸子倒上酒，却没有马上举杯，各自都低头叹息，他们都是大小伙了，对青春、对爱、对未来都有了隐隐约约的概念，分班是他们面对的人生第一次优胜劣汰，他们将要第一次感受到区别对待的冷酷现实，他们也将要第一次被打上好与不好的标签。

傍晚的太阳落下去，那些漏进树林里的光，将树子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影子又突然没有了，那些短短长长的影子，像我们生命里经过的事，经过的人，在我们的生命里划上或轻或重的一笔，而后又无影无踪。柏树和白蜡木却是一直矗在那里，一时黄色，一时褐色，最后黯然失色。

“再混半年，就要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高尔皮喝了一口酒，“呼呼呼，好辣。以前没感觉到什么，现在就有点不甘了，难道真的要一辈子这样？”

“要不，咱们留级吧”奕鸣建议。

“留级？无可救药了，留到6年级去吗，我们三个人，你努力一点还有得救”高尔皮笑了。

“喝一个，别想这些事了”唐风提议，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三个人里，他前途已定。

“敬我们即将结束的三年”他们举起刷牙的搪瓷缸子碰了几下，发出“铛铛”声音，他们都抹了抹嘴，嘘嘘了几声不约而同的喊着，“好辣”。

青春的酒下肚，有青春的火热、有青春的酸甜与辣、有青春的喜乐悲伤、有青春的光、有青春的醒悟和梦想。

“我也没有什么欢喜雀跃的，这个文化程度接上老汉儿的班，难得有什么前途，也就是个苦力，无非是不得风吹日晒吧，这是最后一轮接班政策，没办法”唐风说。

“想想我这些年是白瞎，自己是浪过来了，三年满就得熬。妈老汉儿没文化，自己也从来没想通过，这下有点醒悟，操，三年要结束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稍纵即逝、岁月如流、白驹过隙、弹指之间”高尔皮一声叹息。

“我吧，从小就是他们的希望，他们要我争气，他们要我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他们喊东我不能往西，他们喊站着我必须立正。滴水穿石，我是把香火前的石头都跪起坑了。不听话在哪里遇见就在哪里收拾，田边就踹田里，河边就踹河里。他们眼里调皮捣蛋的，谁和我玩谁就挨骂，高尔皮也被骂过。我想好好学习，我也想和他们对着干。烧房子的时候，是我自己不想出来的，我想他妈的算求了。悲伤，没人问我为什么，他们居然说我是鬼魂附体被鬼缠住了才不能出来的，哪有什么鬼，鬼在我心里呢”奕鸣的眼泪滑出来，他没有擦掉，任由它流过脸颊，滴在装酒的搪瓷缸子里，他仰头大大的喝了一口，酒从口里滑到喉咙里，又滑进胃里，他感到灼烈的燃烧，他又想到那些信物，在炉火里舒展、卷曲又舒展。

他们又默默的端起酒，碰了一下。高二皮和唐风都拍了拍奕鸣。

“对了，你和班花怎么样？”高尔皮问唐风。

“这能怎么样？”唐风反问。

“瓜的，问你牵手没得，亲嘴没得”高尔皮笑着说。

“无可奉告”

“奕鸣，你和小敏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有些事情，结束的时候就是最合适结束的时候”奕鸣陷入沉默，他害怕提起小敏，有那么一阵子提起她，他就像陷入一个黑洞，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在那里，从何而来。

后来他常常想，拥有这样一段懵懂的初恋回忆，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青春的印记，人生有可能会战胜很多凡念和庸俗吧。其实谁都知道，一只青春时代折成的那只纸飞机，怎么能够飞越千万里呢？

后来，后来他和小敏其实是还有故事的。十多年后的某天他们见过，他们一起从金龙井水库的下游一直走到小敏的老家，那时候他们都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小敏说，那段时间往前没有路了，也没办法后退到最初的路上。现在遇见，只能走现在的路。

奕鸣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走，那时他脑子里出现纸条、日记、书签、钥匙绳在炉火里面舒展、卷曲的画面。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小敏从来没有联系他。他联系小敏，打电话过去提示号码少一位。直到有一天他想明白少一位的数字应该只能是重复的数字，于是他在重复的数字前面加了一个一样的数字，电话通了，但是她三年以前就离开这家公司了。

奕鸣没有伤感，还不合时宜的笑了一下。长大后的每个人都会明白，错过就是错过了，人生的交集点是注定的，那些在不合适的时间牵过又放下的手，再也不会牵在一起了。

唐风和班花也是一样没有结果，唐风没有参加中考就走了。后来班花上了高中，毕业后去了广东，再见已是二十几年后，早已经是人物两非了。

他们干了最后的酒，竟不觉得辛辣了，酒像清流一般在身体里舒淌，像春天的绿、夏天的凉风、秋天的金黄和冬天温暖的阳光。

三个人没有讲话，他们躺在地上，地上有点凉，但他们不在意，他们透过树梢仰望着夜空。

夜空高阔，月亮还没有升到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现在只是一片静谧的蓝，他们的心情如这片夜空平静，灵魂也安静的蜷缩在身体里。

树林外的那个小镇，已经点亮了灯光。那些星星点点的光，温暖了渐渐隐进夜色的建筑、小河、草木和走在街上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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