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十四章

奕鸣早习惯了这种精神上和身体上的伤害，说伤害好像不恰当，哪有父母会伤害孩子的呢，但也有人讲，期望和要求本身就是暴力。可是每个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望和要求的啊，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于是只能去探讨要求和期望的合理性了。

比起放假，奕鸣还是更喜欢上学，尽管他也不喜欢上学。于他而言，学校是一个能自由呼吸的地方，虽说每天都会回家，但是毕竟在学校里待的时间更多些。放假的每一天他都是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坐着，他已经失去了原先对度过一个自在的暑假抱有的一切幻想。那些他没有概念又从小就被灌输的远大志向他并不感兴趣或者是他还不理解；那些被父母要求和划定的路他也没有什么兴趣亦或也是他还不理解。

他羡慕高尔皮，甚至想将来有一块地种上西红柿黄瓜，让高尔皮那样的孩子去地里摘，这个他是理解的，因为他知道这个年龄做这样的事情是满心欢喜的，这并非能表明一个人秉性是恶劣的。

有时候他痛苦，他想到那些父母描绘的宏图抱负早已经在生命的远处像野兽狰狞的虎视着他，他一步一步退缩，退缩到无处可逃，然后他逃进河里，河里波涛汹涌，他竖起双手任由身体下沉下沉，没有感到窒息。

有时候他又不觉得痛苦，他想他根本不在意父母的这些高瞻远瞩，他也不在乎自己将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人生的路千万条，不只是罗马大道才能走，他甚至可以推开那些密布的荆棘从密林里进去再从密林里走出来，即使坎坷，他不在乎。

他走在长满青草的河边，他看着河面波浪推着水草在荡漾，水草像极了现在的自己，自己也是没有抵抗力的在被推动，水草是自由的，而自己是挣扎的。他喜欢在河边走，低头就可以看见天空在水中荡漾，他感受到有风，他感受自由的风，也呼吸自由的风卷过来有腥味的空气，他也没有感到窒息。

他又想起高尔皮，对于高尔皮他甚是崇拜，高尔皮会干五花八门的事，他会去地里撬麻鱼子换钱，会去扯中药原料过路黄换钱，飞蛾成灾的时候还去网飞蛾从政府那里换钱，他还会摘下枇杷来做手搓凉粉，他甚至会学猪叫、狗叫、牛叫、青蛙叫。他很开心，也会让别人开心，他知道很多笑话，会很多搞笑的动作。奕鸣觉得他一天的笑容比自己一个月都多。

他还喜欢高尔皮的爸爸曹老三，虽然是个粗鲁的人，但是他看高尔皮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光里有喜悦，有赞赏，有爱怜，虽然发现高尔皮摘了文大娘的西红柿他也是要下死手的打。

时间不紧不慢，它知道每个季节总是在该来的时候来。奕鸣也不紧不慢，每天做着他的假期作业，做完了他也不离开那张凳子，因为离开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冬雨下了几天，绵密的雨丝一直没有停过。爷爷的摇椅自顾自的摇着，他还是看着他常常看的沟对面的山。这个时候看山，像是缥缈的雾气缭绕，如是隔了一层轻纱，不知道是雨雾笼罩着山脊，还是山脊藏在雨雾里。那层薄雾在移动，又像是那山在移动，不紧不慢的。

细雨落在屋顶上，绸丝滑落一般斯斯的声音，不紧不慢的汇在一起，在屋檐下挂了一帘温润透明的珠玉，它们落在地上，是滴水穿石的声音，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

接连几天的冬雨让屋子里生出发霉的味道。奕鸣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完全取决于是独处还是一家人相处。独处的时候，屋子里发霉的味道他也是欢喜的，然而像现在这样闲暇的季节里，写作业的时候有眼睛会时不时的瞄着他，这种味道就会让他感觉窒息。更甚是无论他精力集中还是不集中，他都要装出一番认真思索的样子，有好几次他自己都差点笑出声来，但硬生生的憋回去了。

寂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下雨也干扰不了的静寂。奕鸣这样想着。这种寂静会让空气里凭空多出几分紧张。

他张望了一下，爷爷的摇椅停着，没有动静，他似乎是睡着了。爷爷老了，他又粗又短的手指上关节突出，手指干瘪瘪的，像是在骨头上蒙了一层干裂的皮，青筋暴起仿佛这个季节落光了叶的桑树枝桠纵横。

父亲唐臣在街沿的一角修补着蒸笼，锁扣的篾片有的已经断了，需要换上新的，那些折断的竹块也要换上新的。旁边燃起一堆炭火，用以炙烤竹块成型固型，火苗懒洋洋的燃着，映着他的脸时而深刻时而暗淡。奕鸣觉得父亲的内心很复杂，他什么都看不明白。

李素坐在屋檐下，旁边放着麻篮，里面是一些边角布料和针线。她在纳鞋底，给一家人准备春天的布鞋。鞋底太厚，针要穿透鞋底不容易，她要弯着腰用很大的力气顶着顶针才能穿过去，针也好像不够锋利，三五针后就需要她捻着针在头上划拉几下，像磨刀一样把针尖磨得锋利一些。

有时候她停下来，鞋底搁在腿上看着沟对面的山，很难知道她看的山和爷爷看的山与奕鸣看的山有什么区别，但是她眼里是有迷茫的。

有时候她看着奕鸣，又看着坝子里的核桃树和春芽树，尤其是春芽树，已经栽植了十几年，树皮光滑树干又高又直，枝桠在顶部散开，如一把巨大的伞。她在想，她一直在想着，自家的儿子，特别是奕鸣应该像屋外的那颗春芽树，心无旁骛的生长，没有旁枝末节，直至长成顶天立地刚直的参天大树，不但自己成才还能予以家里人庇护。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孩子和村里其他的孩子并无二致，但她执着的相信她的前瞻力一定会让她的孩子领先于其他人，事实的确如此，村里的大多数父母并没有意识到给孩子做什么规划和要求，他们认为孩子能识字能长大不走歪路就好。

奕鸣张望了爷爷，也张望了父亲，但他没有看母亲。他怕不期而遇的四目相对会读取到母亲眼里太多的东西，交织着期待与爱怜和失望的眼神让他颤栗，或许他并不是怕母亲复杂的眼神，是怕母亲从他的眼里读取到他不定不安的内心，他久久的盯着屋檐滴落的雨珠陷入沉思，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母亲的期待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为曾经失去和将要失去的自己暗生悲戚。

雨又下了几天，奕鸣整个身体也有了发霉的感觉，他坐在街沿上，偶尔有邻居来小坐，和父亲母亲闲聊，闲聊的过程中母亲会时不时转头看看他。他无情无绪，感觉无论他的目光瞥向哪里，思想具向哪里，都没有了期待、诱惑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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