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十五章

那个时候是香港影视剧大行其道的时候，街道上到处都是拉着布帘子的放映厅。满街都是古惑仔，长发、吊裆裤、螃蟹一样走路的姿态，空气里都弥漫着打打杀杀的腥味。

学校像社会成了染缸，有形形色色的颜料，学生们三五成群的猫在各个角落，也像猫一样警惕的瞥着各个角落，他们的神态像港片里随时准备冲上街头砍人的烂仔，他们不以为然，他们是潮流前端的人。

奕鸣上中学的时候就是这个现状，他没有加入这一行列，尽管他充满新奇，他非常清楚，他如果这样，要他命的一定不是古惑仔，是他的父母。意外的不是他，是高尔皮，他还是捣着自己的蛋，敷衍着自己的学习，返校的路上摘几个邻居的玉米，摘几把邻居的豌豆，但他没有变成古惑仔。

堂兄唐风和奕鸣与高尔皮分到一个班，除了奕鸣以外，其他两个人都没有学习的压力，唐风的路早已经注定，他读完初中就要去接父亲的班，成为一个当时人人羡慕的渡口工人。渡口是一座城市，现下叫攀枝花。他父亲也就是奕鸣的大爸，年轻的时候国家招去做了铁路工人，后来分配到攀钢集团。那时候有子女接班政策，所以唐风混满三年就会离开这里。

曹老三对高尔皮更是没有要求，如不是年龄太小，高尔皮读完小学他就弄回去当帮手了。他想着农村人有地才是安稳的，有地就是天，不怕这辈子吃不上饭，学多了也用不上，能算个简单的账，能把碳安尿素肥料区分明白就好，狗日的书读多了算计老子还是祸害。

学校的宿舍是大通铺，上下两层。碗口粗的木棒顺着墙根搭的架子，再铺上木板子。材料很敷衍，搭架子的人也很敷衍，所以通铺凹凸不平，缝隙还很多。为了能平整一些，学校统一铺了稻草，但大多数地方还是脚比头高。学生自己带的棉絮，很多人都没有褥子，一个床单直接铺在稻草上，第二天出早操，好多人裤子上都沾着稻草在跑。

条件是差了点，快乐却是满分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一墙之隔。房子是石头砌的，有大的空隙。起初这些空隙只是互相警告莫吵闹的通道，后来变成男生偷窥的通道，又后来变成了男女打闹的通道，再后来变成了表白的通道。

大通铺是混居的，高低年级的都有，好的位置都被高年级的霸占了。低年级的要去石头空隙那里看看，得给他们孝敬上一支烟才行。奕鸣的班里很多都是一起读完小学升上初中的，还有一些其他学校升上来的。每个人都对中学的生活充满喜悦和好奇，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大的梦想将在这里起飞，而是有了新的伙伴，不再仅仅是相伴了数年索然无味的那些人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在这里他们会找到当下适合他们的朋友。于是在住那个大通铺宿舍时，都和心仪的朋友挨在一起，然后过不了几天，又会调换一次，直到第一学期结束，友情和铺位才会稍微的稳定下来。

宿舍那盏15瓦电灯光线昏黄且暗淡，灯光照在脸上，每个人都是蜡黄营养不良的模样。灯会在每晚九点准时关闭，学生通常在熄灯后才会脱衣服躺下，黑暗中摸索着，稻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未尽兴的好朋友之间还在窃窃私语，直到高年级的学生发出厉声的警告才互道晚安。

青春期的学生，接受了来自香港影视剧的开化，接受了那个逐渐开化时代的影响，爱恋的种子早在心里发了芽，很多人都有了暗自喜欢的对象。唐风喜欢的是班花，班里的人经常看见他俩眉来眼去。班花是瓜子脸，皮肤白皙干净，晶莹透彻的眼，淡淡的会说话的柳叶眉，睫毛很长，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班花经常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从身边走过去像一阵清澈的风，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唐风不承认他喜欢班花，中午的时候奕鸣让高尔皮把他骗到教室外，然后偷偷在他文具盒里放了个纸条。纸条是模仿班花笔迹，写的是让他下午放学后走到最后，在教室里等她。下午放学，三个人都在教室里坐着不动。

唐风见奕鸣和高尔皮不走，急了。催促了几次他俩为什么不去宿舍，到取饭盒的时候，奕鸣和高尔皮在教室外一边吃饭一边看唐风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教室里。后来这事被唐风知道了，很长时间不理他俩。

后来唐风要离开学校去接班的时候，才算是承认了那段恋情，他说班花真是太漂亮了，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花容月貌、如花似玉、冰清玉洁、人见人爱、出尘脱俗、吹弹即破、白璧无瑕、楚楚可人、美轮美奂。奕鸣和高尔皮都很惊讶，一个人要喝多少酒才能记住这么多的成语？

奕鸣原本以为上初中就是自由，每周回一次家总是晴多过于阴。他每周从家里带上几斤米，一罐泡菜就到学校，父亲会给两块钱，中途的时候在外面买点烧腊肉打个牙祭。但那时他已经开始偷偷的吸烟，这钱就被拿来买了香烟。

李素觉得这一周一次的见面极为不妥，奕鸣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她决定每周三到街上和奕鸣一起吃饭。“上初中你也该懂事了，知道可为不可为，都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们送你上学，就是要你学业有成，为这个家争口气”吃饭的时候，李素总忘不了要叮嘱几句，当然不会忘，实际上这本身就是她和奕鸣吃饭的目的。

后来奕鸣长大看了很多书，他一直后悔当时无力反驳，他说佛是不会争一炷香的，争就成不了佛。每周三就和当初那个必修课一样，让他深感困扰。这种表面看似没有间隙的相处，实际上在推着这个他们的心南辕北辙，越来越远。

成长和学习本都该是快乐的，但当成长和学习都成为负担，成为功利的工具，它们就成了山。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那么这座山就会吞噬精神和肉体，让精神和肉体分崩离析，土崩瓦解。未成年人是没有办法做选择的，直到成长和学习日渐成了奕鸣的负担，但他别无选择，只有选择应付，以敷衍以谎言。

他忧郁起来，也不愿意去影响别人的快乐。所以经常一个人走200米来到学校附近的小河边，这是一条忧郁的河，因为上游并没有水源注入，下游的闸门关闭，河面几乎静止的，颜色有些发绿，水黾在水面孤独的行走。

岸边有枯了的树干和杂乱的芦苇丛，树干上不时有小鸟停留，它们在枯枝上拍着翅膀转着圈，然后跃起来落下再飞走，直到飞出视野。奕鸣说，自由真好。学校的很多学生都会到这里折断芦苇，取管子里薄薄的一层膜，用来做笛膜，吹奏悦耳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心绪和那些悠扬的笛音格格不入。他找个安静的岸边，双脚在河里撩起水花，水花凌乱并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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