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徐徐 第九十九章 缺一不可

“先前我每次梳理那些事情时，一到无法理解之处，便都算作是齐开元的阴谋，虽然有时也会有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比如，齐开元也像是被人算计在其中，所有很多事情，他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如此漏洞百出，实在和我心中以为的算无遗策的形象相差甚多，可我最终只当一切只是我自己的错觉和多虑。当然，也不是没有将事情再往后去思量，甚至时不时还会想到你在我们离开天宗前的种种异样...别说轻九那样心思纯良，万分相信于你的人难以相信，我到如今仍是觉得站在那的，不是真正的徐恩泽...”

站屋外阶前的徐恩泽自是知道自己夜夜在此，徐木林不可能察觉不到，只是在屋内徐木林声音突然响起时，还是有被惊吓到，差点便要落荒而逃。

“那日你说我与轻九都已经没有选择，想来是你为我们算好了路...为让你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必然不可能放走于你而言十分重要的棋子。那日让我离开，想必也是断定了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一直以为轻九是你的算计中最重要的一环...这一个多月，我才终于想明白，其实我才是吧。当初我与陆闲云还未相识多久，他便看明白了我对轻九不一般的情意，他尚且能如此，对如此玲珑心思的你来说，想必也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可以舍弃性命保他余生周全，可我终究只有这一条命，虽然我曾想过带他离开就可以远离这一切，可你和齐开元那般疯魔，我要带着他逃到多远才够呢？终有一日被你们寻到，我拼出性命之后，他该如何？哪来的什么万全？...这样一想，突然觉得我的性命竟然那般卑贱，可或许，将我性命放在你手上，任你如何放在刀尖上使，想必能更有作用些。每到白日你便不知去向，一到晚上又在我门口踌躇不定，我稍一动作，你立马隐身夜色，莫不是...”说到此处，徐木林突然冷笑了几声，才接着说道：“做到今天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师徒的情分，恐怕只是担心等你有朝一日身死，无颜去面对我父亲吧...我刚刚那番话，只愿你能，心安一些。往后如何，皆是我心甘情愿，只希望你的算计能万无一失，保下轻九余生自在安稳...说了这许多，接下来，你要如何做？”

“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的样子，十分可笑？”听完徐木林的话，徐恩泽在门口呆立了片刻，终于还是推门进到徐木林房中，坐到徐木林对面，苦笑着问道。

“可笑吗？我又何尝不是呢？多年的信任就这般被你踩在脚下践踏，如今更是被你算计的没有一点退路，这样算来，我更可笑一些吧...”原本徐木林便因救徐轻九损耗过多，后来也没有仔细调养，回到天宗后，又日日不得安眠，如今只看一张脸，便觉十分憔悴，更别说相比年前时的样子，更是消瘦了许多，刚刚一连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只觉神思都有些恍惚，眼前也是模糊，说话都显无力，只好抬手喝了口水，沉重的喘息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不过相比可笑，我如今看着你，更觉得荒唐多一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年近半百的人了，还要将身边唯余的两个亲近之人的性命也算计过去，也不知道你这仇报的，究竟有何意义？”

“这世间之事，哪一件不荒唐？”或许是因为心中积郁太久，面对徐木林的诘问，徐恩泽突然像是被刺中软肋一般，看着徐木林愤怒的反问着，“徐崇山只因了尘未将一个虚无一物的武学传授给他，他便残杀了了尘，我的师兄你的父亲，当年更是舍命救过徐崇山性命，可徐崇山呢？只为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师兄利用至死。念慈兄长，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曾施救过险些因内功反噬丧命的徐崇山，可最后，只因为徐崇山觉得念慈兄长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便打着所谓正邪的旗号灭了什刹教满门，难道这些不荒唐?杜盛阳呢？将他儿子当做畜生对待，不荒唐?齐开元，明明就是废物一个，还什么都想要，将别人积年所得据为己有，残杀那么多人，不荒唐？”徐恩泽慢慢收回怒瞪着徐木林的视线，看着碎在自己手心的沾染了血迹后显得更鲜亮的茶杯，继续笑道：“这世间的人啊，就是看谁能更心狠。早年时，我有疼爱我的两位兄长，再后来，又有了最懂我的知己...如今，都死了...你说我如今日子安稳？我夜夜惊醒，想起当初躲在徐崇山门外看着他残杀你父母，不但不敢出面相救，甚至被吓得瑟瑟发抖，我日日夜夜惶惶不可安宁，你说我日子安稳？齐开元杜盛阳这些鼠辈，当年伏在徐崇山脚下煽风点火，你父亲母亲，还有念慈兄长一家的死，他们又哪里清白？你说这世间，我唯一只剩下你们两个亲近之人，可你们也是亡者留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他们那般惨死，你们付出点代价为他们报仇有何不对？你说我算计你们，终有一日无颜面对故去之人？”徐恩泽忍不住冷笑了几声，“任由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活在这世间名利双收，逍遥自在，我才真是无言面对我的兄长知己...木林啊，为师在这世上龟缩了太久，如今不得不往前走这一步了。”

“父亲母亲去世时，我还不到五岁，那会儿我虽不能完全理解你说的世事无常是何道理，可至少我能看明白你对于父亲的情谊并非伪装作假，所以你即便什么都没说明，我也乖乖的跟着你东躲西藏，并且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也从未追问过你他们去世的真相，只坚信你当初说的，他们就是因突遭意外而亡故，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真相。你与父亲虽非亲生手足，但师出同门，长年累月的情谊相比血缘兄弟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徐崇山是你师父，你不愿，亦或不敢为了我父亲反抗他，我这晚辈，何敢多做评判，只是，我知父亲性格，纵使他知晓你因畏惧而无作为，他亦不可能对你生出什么怨恨，更何况，你终究还是违逆了徐崇山，保下我一条命。父亲九泉之下必是感激于你，我也是。你说你因此事惶惶不可终日，可说到底，何人对你有过埋怨，不过是你自己不肯放过你自己，是你无法面对从前的你自己。”

“......”

“师父口口声声说要为故人报仇，必是谋划了许久，此一事，弟子不敢评判师父对错。我恼恨师父的，是你不该利用父亲的死，让轻九那般心生愧疚。虽然此事是由靖桦吐露，但我想，其中必然也有师父的作为。轻九全家当年无辜受到牵连，轻九更是小小年纪便被齐开元百般折磨，恐怕他知晓师父你想让他知道的所谓真相后，只会以为往日种种皆是他应当承受和偿还的。轻九尊你为师已是十多年，恐怕在他心中，早已将你当做亲生父亲看待，可你却如此算计他，将他的性命视为草芥，莫非你从最开始救他，便是为了你如今的这一切筹谋？”

“...是吗？是又如何？如今事已至此，再说那些已是无趣。你和轻九，因我的算计已无后路，可我又何曾给我自己留了退路，为师愧疚一生，不想到死都不能瞑目。”

“你...”

“徐崇山谋划了一辈子，却没想到最后终究还是看错了人，徐恩惠软弱无能，哪里挑的起天宗这担子，这么多年来，不过是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维护着这天宗早已名不副实的威望。从前在齐开元杜盛阳一众人面前阿谀奉承，如今眼看这些人日渐势弱，我只需稍加提醒，他们便知只有像高阳台那样的势力才是可以真正依附的。济初虽天赋欠佳，可倚仗他的才思，打理好孤霞庄根本不在话下，先前因齐开元的传播，如今江湖上都知道孤霞庄二公子与高阳台未来的掌事之人关系亲厚。齐开元私下助杜陌行事，如今也是人尽皆知。总之，如今与高阳台和孤霞庄为敌之人，便也是徐恩惠的眼中钉...薛义前几日得了徐恩惠的命令，今日白天，已将轻九带回了天宗，眼下就关在自罪堂。”

“...徐恩泽！”多日之后，初听得徐轻九的消息，徐木林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待终于反应过来时，一怒而起，双眼猩红的瞪着徐恩泽。直到看清徐恩泽眼中并无半分虚假，才终是滚落了泪珠，眼中戾气顿时消散，唯剩无能与悔恨，“你近几日过来的频繁，我早已察觉异常，却只自以为是的想着你必是因为轻九离开，乱了计划，如今得重新盘算，所以才那般踌躇不定...我还多次在心中嘲笑你，如今看来，我才是蠢的那个啊。”徐木林脸上挂满泪水，笑的也是那般凄苦。

“要唱完这出戏，局中人缺一不可，包括我自己。”

“我高看了自己，轻看了你。我以为关键一环只在我身上，又亏心轻九所遭伤痛皆是被我牵连，都不敢面对他醒来，只得仓皇逃走。若我能多清醒一些，再少几分懦弱，等到将他带到真正远离你们的地方，即便只是几月的安宁也好，等你这棋局彻底无算了，只得将全部谋算放在我一人身上之时...如今走到这一步，你究竟要如何？只求你的法子能确保轻九万无一失，否则，我就算白白舍了性命，也不会再配合你分毫，还要独留你一人在这世间，我看你到时如何心安自处！”

闻言，徐恩泽低头笑了几声，也不知笑的是徐木林还是自己，抬头笑看了徐木林一会儿，叹了口气后缓缓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看着像是护身符的东西，又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齐齐推到了徐木林跟前，“这个护身符来自何处，不用我多说了，不过护身符里的东西，你应该从未知道，就连轻九应该也是不知道的。”说着，徐恩泽顺着护身符边缘，缓缓从中推出一个被细线缠的很紧的布条来，“想来是念慈兄长感怀石海大师的教养之恩，不舍得将石海大师留下的最后一物埋于黄土之下，所以才将这东西藏在轻九的护身符里。往事因果皆源于石海大师的这一封绝笔之中，还有近几年的原委我也写在这信中，你看完便明白了。至于日后的事情，只要你按照我的安排行事，你的要求，我会满足。”

“如何安排？”

“这护身符给你，齐开元必然知道此物，你只需让齐开元怀疑你才是真正的宋唐卿即可。”徐恩泽正要离开，突然听到后面徐木林又哭又笑。

“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你说我们缺一不可，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一日轻九坠崖，我们就那么死了，你当如何继续你的计划？”

自徐木林回来之后，徐恩泽一直没有太多动作，其实就是在等徐轻九被带回来，所以徐木林的问题并不难回答，但徐恩泽还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件事是我意料之外的，也是这么久以来，最脱离我计划的环节，好在，老天还是又一次站在了我这一边。”

“计划？好在？好，徐恩泽你做的真好...”徐木林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看着徐恩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的笑，笑的万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