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徐徐 第二十六章

前来吊唁的各个门派中人，除了刚刚气急败坏离开的杜盛阳等一群人，其他各门派掌门和弟子站满大堂和前厅院落，齐齐屈身施礼，李济初在堂前摔罐起灵。待将李浩沅落葬后，李济初安排庄上弟子将随同前来的其他门派弟子带下山，自己则独自留在了李浩沅墓前。

徐木林徐轻九随着李济初上山将李浩沅落葬后，被李济初的随从引着往山下去了，同行的，还有谢驰。

“师兄，这就是之前我同你说过的，龙吟庄庄主谢驰。”徐轻九居中引荐着，“谢庄主，这是我师兄，徐木林。”

“徐公子。”谢驰拱手示意，“刚刚在庄上匆匆见过一面，徐小公子的师兄果然器宇不凡。”

“谢庄主。”徐木林还施一礼。

“谢庄主才一见我师兄，我竟成了小公子了？”

“既然是师弟，谢某称呼你为小公子，竟是不合适了？”

“合适合适，每次我同师兄一起出门，别人都很难从称呼上区分我们两个，谢庄主今日倒是给了我思路。徐小公子，不错不错。”

“谢庄主见谅，我师弟向来喜欢玩笑，尤其是对于他欣赏的人。”

“是徐小公子谬赞了，我一直十分仰慕天宗前辈，如今又多了两位徐公子。”

“师兄说的没错，不过谢庄主仰慕我师兄一人就可以了，我还差的远呢。”

“徐小公子谦虚了。”

“之前师兄还夸我什么...谦谦君子。”

“...是啊，谦谦君子。”闻言，谢驰似是勉强的笑道，说完，又问道:“两位徐公子之后什么安排，直接回天宗吗？”

“是。”

“一会儿下山见了易堂主他们后听他们的安排。谢堂主呢？”

“我一会儿下了山就准备离开了，庄上还有些事情要忙。原想请两位公子去庄上做客的，既然如此，我就不搅扰二位行程了，等之后二位若是有时间到梧州来，随时欢迎二位光临我龙吟庄，先前不是还与徐小公子约定好要互相请教一二吗？”

“也好，此次出来时间长了，下次有时间一定。”

“是啊，得先回去跟师父秉明一些事情，日后有时间，定上龙吟庄叨扰。”

“好，那谢某就在龙吟庄静候二位了。”

徐木林不喜欢如此的寒暄，耐心已是到了极限。“我不放心李公子，你们先下山吧，我回去看看。”

“这雨越下越大，济初兄长迟迟不下来，不知是什么情况，师兄，我同你一块去。”徐轻九也附和道，但也没有忘了同谢驰道别，“谢庄主，那我们就后会有期了。”

“好，二位徐公子，后会有期。”

雨越下越大，山上气温比山下还低，如今已过深秋，这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可李济初能想到的与李浩沅再单独相处一会儿的时机，也就只有现在了。自李浩沅入殓后，李济初从没有机会与李浩沅单独相处过，一来庄上事务繁杂，二来也是因为一些谣言在庄内弟子间盛行，使得李济初不得不刻意回避与李浩沅的遗体单独接触，免得又被有心之人过度解读。

李济初站在李浩沅墓前，被雨淋了个透，山上的弟子都离开了，李济初积攒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雨幕中发泄出来，李济初红着眼睛，跪在泥泞的地上。

“父亲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的心血落入他人之手，虽说我资质从小便不如霁华，但我一定会努力做好，绝不会父亲失望的。还有霁华，我一定尽快找到他，也不会让那些人伤害他的。父亲的死我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前几日徐叔父也来过了，他也一定会帮着我将这件事弄个明白...”李济初在做出一个为人子者应有的承诺，可是李济初心中亦有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父亲还没落葬，那些人就像饿狗抢食一般想要将我孤霞庄分食盘中，他们竟然连多一日都不愿佯装，对不起父亲，都怪我无能，竟让他们如此在父亲灵堂之前闹出这些事来。父亲，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做好，我从来不能令父亲放心...”

李济初伏在李浩沅墓前，雨水打在地上，激起的地上的污水通通打在李济初脸上。

李济初母亲在怀李济初的时候，随着李浩沅四处奔走。一日夫妻两人架着马车正在赶路，天上突降大雨，山路地滑，差点连马车带人都掉下山去，李浩沅不慎掉下车，那马又受了惊，拉着李济初母亲在山路上狂奔许久才被追上来的李浩沅砍断绳索，将马车截停下来。只是马车里的妻子早已昏了过去，李浩沅抱着妻子在雨中四处避雨求救，恰巧遇到一个上山采药被困山洞的郎中，才勉强将腹中的孩子保住了。只是最终李济初出生的时候，竟是全身青紫。婴孩时期，每每周围声响稍微大些，李济初便会全身抽搐，多次险些丧命。李浩沅从小就十分疼爱李济初，不是因为他是长子，也不是因为他先天体弱，在李浩沅心里，他这儿子还在妻子腹中时便遭遇那样的意外，但依然活了下来，生下来身体不好，时常病恹恹的，但却依然是般的坚韧。即使后来又有了李霁华，但李浩沅依然更偏爱李济初。

对于李霁华，李浩沅也是十分欣慰。李霁华天赋极高，将来继承了孤霞庄，必然能护好自己的兄长。可是后来出了意外，李霁华放弃修习剑法，转而去研习医术，李浩沅一开始完全不能接受，父子之间每次见面必然争吵不休，但后来，李浩沅也慢慢理解了，只是却没来得及与李霁华父子和解，甚至，生前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李浩沅生前，其实就已经察觉到周围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当初气恼李霁华不再修习自家剑术却在山间田地四处搜寻草药，其实只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两个儿子无法保全自身，可他们终究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已经不可能脱离纷争。而现在，自己都还没入土，这群人就漏出爪牙来，若是李浩沅还能开口说话，李浩沅一定会告诉李济初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也可惜生前，李浩沅从未对李济初说过这些话。而在李济初心里，他的父亲虽然在有了李霁华之后依然疼爱他，但是他也只觉得那不过是父亲顾及自己先天体弱，所以才格外多照顾些，可是自己却连平日里父亲对李霁华表现出的教诲都不曾感受体会过。李浩沅生前与李霁华的争吵，在李济初眼里不过是父子深情，彼此都太过在乎对方而已。以致于李浩沅从前时常流露出的对李霁华天赋的赞赏欣慰，甚至让李济初曾经生出过怨恨来。

“我确实做的不好，我知道父亲生前对霁华抱以所有期望，而我...甚至连父亲多一句的指责都没得到过...父亲...其实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你对我就从未抱有过任何的期待吧？可是如今霁华不在，我一个人撑起所有这一切，父亲看到了吗...”

“师兄，你刚刚为何要试探谢庄主？”徐木林和徐轻九两人与谢驰分别之后，匆匆往山上赶。徐轻九想起适才徐木林说的话，还是没忍住说出心中疑惑。

“...我问的话那么明显吗？”

“还好，只是我了解师兄，你素来不会多与不熟的人说那么多话的。”

“也不是有意试探，只是突然想起李庄主就是死于后山修习的山崖，所以好奇这些随同一起上来的其他门派中人会不会有其他意图。”

“李庄主死在后山？师兄你怎么知道的？”

“先前上山的路上，听两个弟子说起的，所以也有些担心济初兄长再触景伤情。”

“我刚刚还以为师兄是故意要...”徐轻九话说到一半，摸着头尴尬的笑了笑。

“故意要打发谢庄主？”

“...我感觉师兄你似乎，不太喜欢谢庄主。”

“有吗？”

“...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徐木林如此直接的发问，倒是叫徐轻九有些难为情。

徐木林没有继续搭话，只是默默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自己：我有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随着雨越下越大，山路上已经有汇聚的水流往山下冲。好在徐木林徐轻九都是习武之人，倒不至于滑倒在这山路上，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刚刚落葬李浩沅的地方。只见一身孝服的李济初伏在泥泞里，身上全被脏污的雨水打湿了，李济初却似浑然不知，仍是自顾自的说着话。徐木林和徐轻九对视一眼，都暗自庆幸：还好折回来了。

徐轻九撑着伞先上前几步，将已经湿透了的李济初遮于伞下，只是李济初依然情绪激动，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情况，仍是低伏在那里。

“虽然我从未见过霁华，与李庄主接触的也不多，但我觉得，李庄主也是十分在意你并且以你为骄傲的。”

李济初突然听得有人说话，猛然抬起投来，便见一袭白衣已被山上泥水弄脏下摆的徐木林，还有站在自己旁边，给自己撑着伞的徐轻九。

“先前李庄主到自清堂的时候，我记得李庄主说过一句话‘虽说天灾不是人为所能更改掌控的，但我依然觉得亏欠于济初，可是我也感谢他，那么坚韧的坚持下来，成了我李浩沅的儿子。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不在这世上时，霁华能够护好他’。”

李济初抬头看着徐轻九和徐木林，脸上仍是止不住的落着泪，将被泥水弄得满是泥污的脸又清洗出两条泪痕来。

“也是那时，我便十分想见一见李庄主口中的那个坚韧的儿子。可是，我也想坦言的告诉你，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有用心去找回你弟弟李霁华，甚至想问问你，你父亲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虽然徐木林早已认同了徐恩泽与李济初在合谋寻找真凶这件事，但若是徐恩泽也只是被李济初利用的一环，也未必不可，只要李济初想做，已他的智谋必定能够做到。

“师兄？”

跪坐在李浩沅墓前的李济初听到徐木林后面说的那些话，转头看着李浩沅的墓碑，抬手想抚摸，却发现自己一手的污泥，又将手收了回去，看着墓碑突然嗤笑了一声。

“若真如你说的那样，那父亲生前为何从不曾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刚刚问你父亲的那些话，你为何从不曾亲自当面问问他？”

李济初原本在衣服一处干燥地方摩擦的手突然停住，复又将那衣服紧紧攥在手上，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原本扬起的嘴角也被收回，双唇紧抿着。许久，才终于开口，“我真是将父亲的性子继承了个彻底。”

“父子之情，往往就是如此。总以为即便自己不说出口，对方也应该能懂。”

“我虽虚长你几岁，可是，看的却不如你清楚。”

“可能是因为，我能想到的已经不多了。”

“木林，你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父亲言过其实了？”

“第一眼是的。但刚刚在你父亲灵堂前，我又相信，你父亲所言非虚。”

“那你不再觉得，我父亲的死，与我有关，而霁华，也不是找不到，只是我不想找，我想顺理成章的继承这孤霞庄？”

“孤霞庄，是你所想吗？”

李济初低头笑了笑，转头又看向李浩沅墓碑，伸出方才蹭干净的手，细细在墓碑上的“孤霞庄”三字上细细抚摸过。

“孤霞庄，从始至终都只属于父亲一人。”

李济初说完，便要站起来，只是双腿在泥里跪了许久，一发力才发现双腿僵硬，竟一点也吃不住力。徐轻九原想伸手帮扶一把，却被李济初抬手拒绝了。李济初一点一点撑起一只脚又撑起另一只，扶着李浩沅的墓碑站了起来。

“若我只是生在一个普通百姓家中，或许生下来就会是健健康康的，能下地干活，身负百斤也不在话下。但是，我庆幸我做了父亲的儿子。父亲，孤霞庄交给我，你放心，还有我，你也不用担心，济初都这么大了，再说了，你的儿子就算差劲得连自家剑法都修习不好，也不可能被那些人当做砧板上的鱼肉肆意宰割，你的儿子，绝不会让你失望。”

李济初的这番话，好像李浩沅真的听到了，所以支使着这云雾消散，瞬间风寂雨停，转眼，便又是晴空万里。徐木林和徐轻九收了伞，只是沉默的站在李济初身旁。

沉默了许久的李济初突然说道：“我想带两位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