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春风 第二章 何云依

即使是被自己亲生儿子当面嘲讽，素衣美妇内心也并未有任何波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早已随着她弃掉本名时就丢弃了。

是了，她捏了捏手中一绢绣帕，那是她缠着方夫人亲自给她绣的——一朵极淡的蓝色云朵下，俏生生地立着一只荷花。

象征着她的本名——何云依。

她的家本在北明国与嘉南国相交的边境上一个小镇——北川针，北川镇也是当年先帝登基时划给北明国的十二城里最靠近边界的。何云依的父亲是守城的一个无名小兵，母亲是镇上有名的绣娘，夫妻二人和和美美。虽然自己是女孩，可是父亲并没有因此看轻自己，他把自己仅会的几个字，都教给了她。

因为夫妻二人都不识得几个字，又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最漂亮可爱，一直未有大名，只是丫丫的唤着。

直到自己十岁那年，有一天，父亲高兴的拿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三个字——何云依。

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她问父亲，这时谁起的，为何是这三个字。父亲神秘地笑道：“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给你取得名字，丫丫将来一定会比别的女子幸福的！”

已经身怀六甲的母亲在一旁跟着宠溺地笑道：“老何，你呀，就会惯着你的女儿，她到现在连自己的嫁妆都不会绣，想来将来要是嫁到刘家去，怕不是要被人笑话。”

自己是怎么回的来着？何云依轻轻皱皱眉，哦，她想起来了，她笑着轻轻扑到母亲身边，只说有娘亲绣就好啦，所以她到现在都没学会绣活儿。之前是有娘亲，有依靠贪玩不想学。而现在，则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方不悔看见何云依手中的绣帕，想也不想地便出口讽道：“想不到，你居然还留着这帕子，你如今又有何面目用我母亲绣的帕子！”

话说出口，方不悔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一掌拍在门框上，转手离去。

这边何云依被打断回忆，心头不快，一双秀眉再没展开过，而绣帕更是在手心被攥成了一团。

是了，除了娘亲，方夫人是对她最好的女人了。

还记得自己当时伪装成父母双亡，又被未婚夫抛弃的并弱女子，倒在路边，被方夫人救回家，悉心照料。当得知方夫人因生了大女儿亏了身体，不能再孕育子嗣，没给方家留后，愧对方家祖宗时，她心甘情愿为她分忧。

而方虎，也就是方将军，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直到见到他，何云依才终于知道，为何先生要用此计。

方虎，人如起名，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更难得的是，他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只是个莽夫，此人有勇有谋，只是有一点——凉薄。

何云依一眼就看出他对待方夫人和女儿的热情是装的，除了战功，他对朝堂上的各方势力也不放在眼里。这个如今在嘉南国炙手可热的人，一手带起了自己的方家军。这只军队，堪堪撑起了嘉南国这一桌看似丰盛实则早已腐败变质的宴席。

先生说了，若是大厦倾倒，受苦受难的只会是躲在下面的百姓。要用最小的牺牲换来广大百姓的安危。

只是方虎当年在保卫嘉南国边境一战中成名，立了大功，又赶上当时先帝刚刚登基，龙心大悦，于是破格提拔了他为镇国将军。至此，方虎只为先帝效命。一年前，先帝病逝，而仅有的两个皇子更是早于先帝离开人世，只有个当年因为软弱可欺而逃过夺嫡之争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万乐帝，继承了皇位。

万乐帝再蠢，却也不会放弃方虎，因为他知道，只有方虎能保住他坐稳江山。

如何离间方虎和如今的万乐帝，成了最关键的一步。

也多亏当年朝中各个官员世家都瞧他不起，嫌弃他草莽出身，并不愿意将子女嫁与他联姻。

而方虎本人也看的明白，他娶了自己回京途中救的一个逃难的姑娘，也就是方夫人。让先帝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忠心。

方夫人善良大方，对方虎死心塌地，不在乎京城世家圈子里的流言蜚语，只将大女儿方敏教育的很好。又做主替方虎纳了何云依为妾。

何云依还记得那晚，方虎并没有来她院子，而是去了方夫人房中，此后直至方夫人生气把他关在门外，他才终于来到自己屋中。

那时的何云依才十四岁，她看着方虎，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是想道自己之前得到的信息，她只得硬着头皮伺候他。事毕他就起身离去，直到三个月后听到她有孕的消息，他再次来到她的房间，只冷冷地对她说了几句就又奉命出征。

“现在的一切都是老子拿命换的，你若是有别的心思，老子就要了你的命。”她听完这些话，说不怕是假的，即使她经受了三年的训练，可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方虎，还是害怕地做起了噩梦发了高烧。方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天一夜，她这才好转，好在这一胎保住了。

很快，孩子出生了，幸好是个男婴。何云依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哭声震天的婴孩，顿时想起她问先生的话——

“先生，若是我此去生的不是男孩儿，该如何是好？”

“放心，不论如何，你生的，只能是男孩。”先生如此肯定地回答她。

她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又怕自己心软，孩子出生就报给方夫人教养。方夫人为孩子起名叫方无忧，并且让她给起个小名。

她点点头，没多犹豫，说了二字——不悔。

方夫人满心欢喜，对她也更好了。

她不悔，不后悔以身入棋局为子，不后悔为父母报仇而牺牲自己的孩子。既然方虎薄情寡义只在乎自己的地位，那她就要他跌入尘埃，低的不能再低，让他最后连不屑一顾的血缘亲情都不再拥有！

出乎意料的是，五年后，方不悔五岁时，方虎回京，见到小小的方不悔，竟然难得的展露了父亲的慈爱。再看何云依也不再似以前那样冷冰冰的。

呵呵，男人啊——何云依心中不无讽刺地笑着，纵然再是如何只看重自己的权力地位，不也是想要个香火！

于是，不久后，她陪着方夫人去鸿都寺进香，给师兄递了两个字——成了。

这边方不悔看着陷入回忆久久未曾回应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心中泛起的全是苦水。他对何云依没有一丝印象，他甚至在那一晚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方氏的亲生儿子。直到何云依把这平静都打破，将真相狠狠地摔在自己脸上。

一瞬间，之前无数的场景涌入方不悔的脑海中——屋外是漆黑宁静的夜，而上房里，丫鬟小厮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并排摆放着，只有母亲和大姐姐互相搀扶着跪坐在地上，苦苦地哀求着。

“不悔还年轻！你放了他吧！！”——是方夫人的哀求。

“我弟弟还小！你放了他吧！求求你了……你怎么能下的了手……”——是方敏儿的哭求。

“让不悔这么做！你是疯子！迟早要遭报应的！疯子！疯子！”——是方夫人绝望的哭喊。

“不悔别答应！快逃！快逃啊！”——是方敏儿用尽全力挣扎到不悔身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眼泪顺着方不悔的眼角流下来，泪眼朦胧中，隐隐见火光中似乎是有两个女人挣了命地拉着他跑。

“母亲，大姐姐……我们……都逃不掉了。”

何云依被方不悔的呢喃声拉回现实，她看着方不悔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抽泣。张了张嘴，终是说道：“前几日……我为她二人在后院立了衣冠冢。你……”何云依看了看方不悔的一身红衣，接着说道：“你若是想为她二人戴孝，可以穿素白底带些纹饰的衣服……”

方不悔听了这话，抬起头，抹抹眼泪，看看何云依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的一身红衣，猛地站起来跑回了房间。

几只乌鸦从树上飞起，惊落无数树叶。夕阳尽全力挣扎了一下，却也终究是敌不过命运，落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