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第十九章 信（一）

李青鸾回到李府时已快到晚膳时分，程氏和两个侄媳妇正在花厅里拆信函。

信有两封，一封是李进寄回府的；另一封是李青萱写的。

李进那封等着李勇下值回家拆看，程氏三人正在看的是李青萱寄回来的。

李青萱陪着夫君谢珩从临安出发往镇江，由于带着棺材，一行人走得并不快，幸而镇江距临安并不算远，也就是三四日的功夫也就到了。

李青萱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两夫妻又是新婚燕尔，正是好的蜜里调油的时候，李青萱初为人妇的喜悦从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

“陈雷已经安葬，送了他最后一程，夫君与同窗作别要继续沿江游历，可惜我不争气竟感染了风寒，一下子发作起来，成日昏昏沉沉，人也倒床不起……婶娘和嫂嫂还有七妹妹不必担心，多亏了夫君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又请了当地最好的郎中给我看病，如今我已经大好了，你们收到信的时候多半我和夫君已经离开了丹阳，继续游历。”

李青萱能觅得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婿，两位嫂嫂和婶娘程氏都挺为她高兴。

二嫂钱氏一眼瞧见刚进花厅的李青鸾，不由笑道：“婶子，七妹妹这般人才样貌，您可得好好挑挑，务必的挑一个家世样貌都出挑拔尖的女婿，至少也得是谢家姑爷那般文采样貌的，差一点我这个做嫂子的都不依！”

程氏笑道：“就她成天没个正形，你可别娇惯她。”

钱氏说这话本来就是有意试探，皆因她家里有个嫡亲的兄弟，今年只得十七岁，平日也爱读个兵书，空闲时也常来李府缠着李进和李勇兄弟习练枪棒，立志要做一个文武全才。

李青萱出嫁那日，钱三郎远远地瞧见过李青鸾，事后又听说她以战阵推演设拦门题为难新郎一行人，一个未曾及笄的小女子竟在两名丫鬟的帮助下与临安才子王宪打成平手，钱三郎甚为惊奇。事后，他不仅详细地打听了当日双方的推演过程，还向李勇打招呼将沙盘搬回家中，闲暇时到处找人扮成敌我双方进行推演，苦思破解之术。

其实不只是钱三郎对战阵推演感兴趣，谢、李两家结亲之后，临安城好多人家的少年儿郎都在府中堆沙盘，进行战阵推演，甚至以此关扑做耍。

钱三郎越是研究，越是对李青鸾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就越发对李青鸾上心。他不好意思成日往李府跑，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坏了李青鸾的闺誉，再说他与李青鸾毕竟男女有别，李青鸾又是在客中，即便来了李府也未必能见面。

钱三郎努力克制，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旦有了心上人，又哪里能克制得住见面的欲望。他让书童打听李青鸾的行踪，一旦听说李青鸾出门，他也厚着脸皮跟去，想来一个街头邂逅。可惜这些时日李青鸾但凡出门都是跟李孝礼那小子在一起，也多半是应王宪的邀请，参加太学生的聚会。

钱三郎有自知之明，他除了样貌比王宪或许稍微强上那么一些，论家世，他父亲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王宪出身琅琊王氏，虽然只是旁支，也是世家子弟。论文采、论名声，二者更是没有可比性。况且王宪是国子监祭酒史浩也看重的学生，史浩是谁？是未来的帝师，将来王宪进入仕途，史浩就是他的青云梯。

钱三郎极为聪慧，他什么都想得明白，可又怎么都放不下。少年情窦初开，第一次心悦一个姑娘，不幸遭遇了王宪这样让人气馁到绝望的对手，他焦虑又无奈，一来二去竟成了一块心病。

钱家大公子早逝，老二是庶出，又不太成器，成日就知道混迹在瓦舍里与人关扑做耍。剩了这个老三，无论人才样貌还是读书上进，样样出色。钱老爷子将一腔念想都放在小儿子身上，不料自二月过后小儿子却日渐萎靡，原先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成日里病恹恹，让做父母的看得无比心疼。

钱老爷子再四探问都不知其为何如此，心焦之下听信了老妻的主意，欲为儿子早日定下一门亲事，并且将此事拜托给女儿钱氏，“少年慕少艾，都是过来人不必多说。只有一样，你兄弟人才样貌摆在那里，你可不许委屈了他！”

钱三郎听说父亲和母亲让姐姐替他寻摸亲事，病竟好了大半，再也顾不得羞耻偷偷向姐姐透露了自己的心事。

得知幺弟心仪李七娘，钱氏很是吃惊。这些时日她冷眼瞧着，程氏对自家这个排行第七的女儿十分得意，寄望甚高。钱氏还听大嫂说过，这位李七娘出生那日有黑凤落于李道的营门外，这事千真万真，军营里的好多人都瞧见了，这也是李青鸾小名“凤娘”的由来。

出生时有这样的吉兆，又取了那样的小名，李道夫妻的心思只怕除了李七娘，路人皆知。郑氏为何会带着尚未及笄的李凤娘未出正月就从鄂州急急赶来，这其中未必就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不料王宪主动撞上来，倒是给了李道夫妇更多选择的余地。

钱氏想打消兄弟的念头，无奈钱三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何况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想要把她娶回家，因此再四苦求。钱氏无奈只得找机会探探程氏的口风，如今见程氏没有接话，钱氏心想果真如此，程氏是不会考虑自家这种小门小户的。

钱氏这边转着心思，李青鸾却羞红了脸。她刚刚听了两个丫鬟的话，存了一点心事，听到母亲和二嫂的打趣，莫名害羞：“母亲，二嫂，你们都取笑我，哪有这样做人家母亲和嫂子的！”

程氏纳罕道：“哟，我们家皮猴儿居然红了脸，知道害羞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青鸾更是羞不可抑，跺脚道：“母亲——”

“好了好了，不取笑你了。”大嫂张氏忙给李青鸾解围，“你五姐姐写了信来，里面写了好多有趣的见闻，还专门提到了你，让你尽可不必多心，只管去她的房里安心住着。”

程氏带着女儿到李府后，府里给她们安排的是东厢的暖阁，卧室是明暗两间，程氏住里间，李青鸾住外间，中间只用多宝阁隔开。卧房外面还有一个起坐间，供程氏母女日常会客用。

李青鸾到府里后和李青萱处得极好，干脆搬到她闺房住，两人日夜一处，说说姊妹间的体己话。李青萱出嫁后原本想着房间空出来，李青鸾正好一个人住着更自在，偏她自李青萱出嫁前一夜搬出去后一直赖在程氏身边，再不肯搬回来。

李青萱回门那日张氏顺嘴提了一下，因她急着出门没来得及跟李青鸾说这事，现在借着写信回府的机会重新提起，让李青鸾还去她原先的闺房住着，不必拘束。

李青鸾一面从张氏手中接过信，一面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五姐姐还专门写信回来提这个。我跟母亲住着挺好，改日回来家再想赖着母亲也没机会了不是，爹爹非揍我不可！”

程氏指着女儿笑得直不起腰：“瞧瞧这猴子，竟敢拿你母亲说笑，回去非得告诉你爹让他揍你！”

张氏和钱氏也忍不住掩面暗笑，一面感叹程氏和李青鸾母女感情真的好；一面更加确定李道和程氏是真的娇惯这个女儿。

李青鸾不怕母亲的威胁，找了张凳子坐下自顾自地看起信来。

据李青萱信中所说，丹阳陈氏是个大族，不仅在丹阳，就是在镇江府也是大大有名。陈氏全族聚居在一起，已经数百年没有分家。陈氏以儒传世，族中子弟三岁开蒙，由族中秀才教学，还会不定期邀请周边有名望的读书人前来讲学，陈氏族学在镇江府都相当有名气。

陈氏的现任族长陈儒已经八十一岁了。陈雷的棺木到家那天，陈氏中门大开，那是陈氏迎接有功于社稷的子弟才有的礼遇，据说二十多年前陈东的遗骨归葬祖茔的时候陈氏也是这般大开中门。

陈儒没有要人搀扶，他双手拄着拐杖立在大门一侧，微微佝偻着腰，看着儿孙们上前与谢珩等人寒暄；看着儿孙亲自动手将陈雷的棺木卸下，抬进大门；看着家丁将门上的大红灯笼取下，换上丧事用的白灯笼；看着陈雷的寡母扑到棺木上，一次又一次地哭晕过去……

陈儒始终不发一言，他就那样看着，不哭、不言、不动，直到陈雷的棺木被抬进大门很久，陈儒才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内走去。

直到陈雷安葬完毕，陈儒始终没有跟谢珩等人说过话，只命族中子弟礼数周全地陪着。陈氏两代最耀眼的子弟均死于同一个帝王之手，都是在他担任陈氏族长期间，说陈儒的心中不痛肯定是假的。陈东死时41岁，好歹完成了“诛六贼”“清君侧”的壮举，也算是完成了读书人的梦想与抱负，而陈雷年仅十七岁，是陈氏家族在陈东死后倾力培养的家族栋梁之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胸襟和抱负，莫名其妙地死在宫门之前，死于禁军之手。

陈儒的心中有多痛，无人知晓。他在送走了谢珩一行后宣布：陈氏子弟五十年内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入仕。同时他重金请来枪棒教头，原本读诗书的陈氏子弟改练起枪棒，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弃文从武的陈氏子弟能敌军的铁蹄之下为家族拼死争取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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