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静世界 你好，金城言（三）

跟夏伊相比，表弟不紧不慢地从鞋柜里拿出他的全部一整书包的装备。直排的儿童轮滑鞋，配套的头盔，护膝，护肘，护腕手套。看起来还很新的样子，并没有太多摩擦过的痕迹。看来他真的很少有机会出去跟小朋友们玩。表弟的所有装备都是由金城言帮忙穿上去的，动作非常娴熟。夏伊看着都觉得像是专业轮滑教练。

跟奶奶打过招呼之后，夏伊懒懒散散地跟在三个男生后面走着。金城言和叶莫分别牵着经历的左右手，样子很奇怪，但一切都是在安静前行着。她抬头眯起眼看了看跟她一样慵懒的太阳，远远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洋洋洒洒地落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完全没有了夏天时的嚣张。

公园很近，走路也不过五分钟而已。那里有专门的运动场地，轮滑的场地也大，还设计了一些小小的障碍物。轮滑场地已经有不少小朋友在玩了，小女孩，小男孩，像从新学习走路的一样蹒跚着前进。大人们都识趣地站到了场地的外围，或者互相聊着各种八卦。夏伊他们平时几乎不来公园，偶尔也只是经过。

把表弟领到场地中央后，金城言和叶莫就放手不管了，让他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或是自己练习。他们三个就霸道地在公园的台阶上坐成一排，张扬地把两脚分开，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在坐下前夏伊挤到金城言和叶莫的中间，这样看起来会比较安全。

他们只留出一点空间给别人上下行走。果然，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对他们侧目，但又不敢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桀骜不羁。十六岁，一个无法控制理智的年龄。眼前只剩下来空幻而华丽的电影脚本，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地以为已经可以开始自导自演人生这部庞大的巨作了。

冬天的太阳会早早地告别北半球，让黄昏提前到来。只吝啬地留下一点光晕。夏伊他们三个依然坐着，呼吸着冰凉而又通透心肺的空气。一架飞机在他们前方的天际飞过，向太阳落下的方向飞去。

夏伊回头看轮滑场地中的表弟，因为是并肩坐着，回头的时候她的鼻尖刚好碰到金城言的肩膀部位，她闻到从金城言衣服上散发出来淡淡的清香，心里顿时莫名地产生一种幸福感，嘴角不自觉往两边扬起。笑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夏伊起身向表弟走过去，轮滑场地中的人只剩零星几个，她没有仔细去数，靠近表弟的身影的时候轻轻呼唤了一声。表弟微微向前倾的身体直起来，笑着向夏伊冲过去，夏伊张开手臂迎接他，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宝贝努力在母亲面前炫耀他的成功一样。表弟的身体撞在夏伊的身上，厚厚的外套降低了冲击力，软绵绵地发出细碎的声音。夏伊用手臂环抱住表弟的双肩让他不被惯性弹开，等停稳后拉着他的小手朝台阶走回去。天空变得越加朦胧，只能看清房子，大树，行人的轮廓，像是一幅美丽的素描。

夏伊看着台阶上两个坐着的背影站起来，她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两个是如此的高大，周围变得出奇地空旷静谧，只剩下树叶碰撞后哗啦哗啦的声音和偶尔飞鸟振翅的声音。这也是南方小城市的特点。即使到了深冬寒气深入骨髓，依然还有大片大片的绿色和还未飞走的候鸟。

走出公园金城言喊住在前面走的夏伊，说是先回家了。夏伊说，不一起回去吗。说话的时候她微微皱了皱眉，动作很细微，谁也没有察觉。金城言双手插在裤兜里，摇头微笑说，不了。又从裤兜里抽出右手举到脑门旁，以示挥手道别。

夏伊和叶莫都没再说话，也举起手做了道别的动作。夏伊看不清金城言脸上的表情，只能看着他的剪影转身离开，头顶微微泛着白光，风把几束头发从一边吹向另一边。金城言走路还是松松垮垮的样子，就跟夏伊第一次在教室见到他一样，只是从面前经过，抬头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挺拔修长的身材，双手插在裤兜里，松散地往最后排走去。现在回忆起来，在完成那场华丽的冰上‘双人舞’之前，金城言给她最深刻的印象也就是他走路的样子了。

等叶莫走到夏伊面前时，夏伊才牵着表弟的手转身。他们三个并排走着，与金城言相反的方向。夏伊心里觉得有些许的失落，她觉得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很多在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像火山喷发般爆发出来，来不及容许她做任何防备。她的世界正在渐渐被灼热的熔岩吞噬。

她想转头去看走远的他的身影，却因脖子变得僵硬而无法实现。她是在害怕更大的失落吗？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并肩坐在一起。她喜欢他衣服上的气味；喜欢近距离看他的微笑时露出来的浅浅酒窝和虎牙；喜欢看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散的样子；喜欢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被风带走。

最后，夏伊还是没有回头，一直到从马路拐进自己家花园里也没有。她想，再回头应该也看不到了吧。叶莫依然在夏伊家里留到很晚，在客厅陪表弟打电动到昏昏欲睡。夏伊虽然一直在客厅左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却一点也没被电动里激烈的场面惊动。她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像一个无限延伸的迷宫，令人热血沸腾，但又略微带点心慌。

夏伊疲倦地躺在床上，她对自己说，童薇薇明天应该要回来了吧，然后眼前又浮现出金城言微笑时露出酒窝和虎牙的样子，她也跟着笑，用被子蒙住头，把幸福藏起来，带入梦里面。

金城言是步行回家的。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夏伊，经历和叶莫模糊的背影，很缓慢地渐行渐远。没有看到他们回头看他，他转身低头继续往前走。拐到另一条马路就是热闹的街区，各种商店都已经亮起了各自展示妩媚的霓虹。金城言皱了皱眉头，是以生俱来的对城市喧嚣的不适。从上幼稚园开始就在另一座城市生活。是远比这个城市大得多的城市，由不同国家风格的建筑和成群的现代化高楼组成。他在那座城市生活，学习，成长。不清楚具体原因，只是潜意识告诉他要回到这里，他出生的地方。经过无数次的挣扎，终于在十六岁的夏天回到这个让他即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这是座美丽干净，从不张扬的却又因出来很多文人而赫赫有名的城市。岁月的洗刷让她透出淡淡的墨汁的气味。整座城市像是只用木头，宣纸和汉字堆砌起来的一样，散发出厚重的书卷气息。于是所有的一切都跟先生教书一样带着那份自信和笃定。

金城言走过几条街后拐进一条安静的小路，沿着这条路走两分钟就能到家。小路两旁是居民区，很安静，偶尔有几声大狗叫传出来。路旁有高大的路灯，哆哆嗦嗦地发出昏黄的光亮，是冬天潮湿水汽的缘故。金城言走进自己家院子，掏出钥匙开门，然后径直穿过客厅打开厨房的灯。从冰箱里拿出速食咖喱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这是金城言一个人住以来惯用的方法。吃完饭，洗完澡，躺倒床上。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脑和电视，窗帘习惯性地合拢着。一点点光都跑不进来的房间。偌大的房子，只有偶尔空调换气发出的微弱沉闷的声音。

他的眼前出现夏伊微笑的面容，长长的卷发自然地搭在胸前。有着同周围人不一样的眼睛和鼻子，褐色深邃的眼睛，小巧挺拔的鼻梁。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时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靠墙的第三排，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后来她朝最后排看的时候他才看清楚她的面孔。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外籍学生，几天后才确定她在这里土生土长，只是长相问题。后来他又发现她除了上课时间在教室其它都在不同的社团里，由于太忙，她不同他说话。偶尔看到她疲惫的样，但很多时候她都是微笑着走进教室。面对老师，面对教室里坐着的同学，包括他。很美丽的笑容，干净地如同西域辽阔天空里的浮云。

西域女子，很快他又苦笑着摇头，把自己从想像拉回现实。但是他确实是很快就习惯并喜欢上了她的笑容，有时候看到她的背影，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她的笑容。在学校的每一天看到她的微笑他的心似乎才会安定下来，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微笑才变得沉静。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像是对她的笑容上瘾。

她始终忙得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偶尔会在教室门口彼此碰见，金城言额前的发梢还在滴着大颗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刚洗完脸留下的，他刚打完篮球回来。她要出去。他们微笑着彼此点头，然后她匆匆经过，走下拐角的楼梯。他听完她下楼时的‘咚咚’声后才转身走进教师。双手仍旧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走回他的座位。

有一天，他经过另一栋教学楼的时候无意看到走廊上挂着夏伊的摄影作品。照片被放得很大，表在精致的玻璃花框里。照片里是大朵大朵的云，密密麻麻地布满庞大的天际，应该是黄昏的天空，血红色亮得发紫的夕阳勾勒出厚厚云层的形状，如海潮般气势汹涌地流动着。他想，她一定被当时眼前的天空震撼了吧，因为他也被眼前照片里的天空所震撼了。她不仅有美丽清爽的笑容，还有一双会发现美丽的眼睛。金城言在照片前伫立了好就才离开。

金城言的回忆展开在十一月。

秋天快要结束时的那场中学生运动会，非运动员的他们都放假两天，可以自己选择是否去体育中心观赛。那天金城言睡到接近中午才起床，洗漱完，吃了午餐便骑着单车去了体育中心。那是他回这座城市以来第一次去体育中心，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阴天，冷暗的天空被铅灰色的水汽压得很低，恨不得直接包裹整个大地一样。体育中心却热翻了天，撕声力竭的叫加油声，吼叫声，混杂在一起。

有很多不同学校的同学，有些可从校服很运动服中可以区分开来，但更多人还是穿了便服。想找到自己学校又同班的同学概率有些小。于是金城言索性绕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边缘的草坪上，再沿着草坪绕着整个体育中心走上一圈。

突然感觉背上一阵凉意，没有下雨，而且雨点下坠也不可能这么大面积，转过身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是夏伊。尽管她低着头，但是她的头发，她光洁的前额，浓密的睫毛，尖尖的鼻梁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在跟他道歉，手上还举着一瓶刚拧开的矿泉水。原来背上的水是她不小心泼到的。她抬起头看他，有些惊恐的面孔，发现是金城言后嘴角开始放松，又跟金城言道一次歉。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话，或许她不会有任何的察觉，但对金城言来说却是让他兴奋不已的事情，兴奋地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没事。语速控制得不错，还保持着微笑。然后夏伊问他是否是一个人过来的，他又简单地回到说，是的。最后她告诉他马上就是女子1500米的比赛，让他为童薇薇加油，接着就冲进了跑道外的人群。

他温柔地应许，他感觉周围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在空旷的体育场上。心里感觉到一切都变得美好。他看着她欢快地奔向人群，他站在原地透过人群的间隙注视她瘦小的身影。比赛的响声响起时人群像海浪般涌动起来，把她挤得左右摇晃。金城言刚要过去站到她身边时，叶莫早一步站到了夏伊的身边，用身体挡着周围的人群不推挤夏伊。金城言停下脚步。

运动会结束后又恢复了正常节奏，上课，考试，拖堂，期待下课铃声响起后的一哄而散。夏伊依然忙碌着，但他始终能看到她的笑容。这让是让他非常开心的事情。金城言已经和班级里的同学很熟悉了。会同一群男生一起起哄。一起打篮球到大汗淋漓，运动完之后又一群人到洗手间用水龙头冲头，一起坐在篮球场的阶梯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地喝可乐。

金城言跟叶莫坐位临近。他们共同痴迷于电脑程序和网络游戏，玩网游时不管半夜几点都会叫醒对方，然后共赴战场。这样的结果就是第二天班级里出现两只国宝大熊猫。但是他们的成绩却依旧不衰，这让很多拼命学习的女生愤愤不平。尤其是考理科的时候，考试时间过半以后男生们都纷纷交卷，还故意发出桌椅摩擦声和纸张清脆的唆唆声，打乱了她们繁复的演算，弄得旁边的女生咬牙切齿。

年纪稍长的老师有时候也想打压这群气焰不断高涨的男生，想在试卷上找茬，但是在双方几个回合之后老师也无能为力。看着那稚气未脱阳光般清爽的脸摇摇头。是在羡慕这些年轻的那份自然流露的傲气呢，还是回想起了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度过年少轻狂的那些年华。

从叶莫嘴里经常能听到关于夏伊和童薇薇的字眼。但更多的还是夏伊。比如，早上会不等他自己就去学校，这让他一大早就感到失落。比如，下国际象棋一定要超过夏伊的水平。比如，夏伊和童薇薇会联合起来于他斗嘴欺负他让他跑腿。比如，看到夏伊疲惫表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说心疼。比如，看见夏伊穿了粉红色的衣服会赞美她的甜美等等。

金城言一般都微笑着听叶莫的讲述，虽然心里对夏伊和他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的好奇，但他几乎不主动问起他们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夏伊。看得出来叶莫对夏伊的感情并不仅仅只是从小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他对她的眼神，他对她的关心于照顾，细致到自然习成。他没有把握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他把夏伊高高地放在了某个地方欣赏。

寒假前的前几个晚上，金城言看到叶莫发疯似的在电脑屏幕上打出很多很多个“自由了”，他还以为他要刷他屏，就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他妈妈在这个寒假要还给他自由，不用再去上他不喜欢的杂七杂八的兴趣班了，然后又开始用“哈”字刷屏。

疯狂过后禁止了几秒钟后叶莫说：“金城言你不知道，我，夏伊和童薇薇从上幼稚园开始就在上不同的兴趣班，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叶莫不停地向金城言诉苦：“我们虽然极不情愿，但从来没有反抗过，我们一直都是别的家长们眼里的好孩子。有时候我看到我妈妈脸上自豪而带有强烈虚荣心的笑容时想，是她太自私了吗，她夺走了我们的童年。夏伊也是，童薇薇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