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其盛 第 八 章

京城内如今已是炸开了锅，源自于一条从宫城内不胫而走的消息。

消息称冬至以前，皇储之事便会尘埃落定。这条消息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暗示了老皇帝的身体状况可能每况愈下，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了；另一方面则是表明皇位的归属很快将会明确下来，新皇继位也是势在必行了。

消息在如今早已暗流涌动的庙堂上传的飞快，甚至如今京城大街小巷的平民百姓也开始议论纷纷，众多江湖帮派、富贾商帮等本地势力间，哪位皇子将会成为玄汉王朝的新皇这一问题，也成为了茶余饭后如火如荼的讨论话题。

吕府，吕氏家主，吕广利。是当朝吕后的亲生哥哥，皇帝的大舅子，被封为营国公。

此时正坐在书房内满眼殷切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的亲外甥。缓缓开口道：“豫儿，你其实大可不必亲自登府的，当今时势错杂，仔细你的举动别招来皇上猜忌，反而不美。”

被称为“豫儿”的，正是当今的四皇子，元豫。生得是仪表堂堂，高额挺鼻，剑眉丹眼，举手投足间已隐隐现出一股威仪。此时微微一笑，开口道：“舅舅不用太过担心，元豫知晓其中利害的。”顿了顿续道：“外甥也知道，此前母后与您也早已商议过此事，故此次来府，不为其他，只是单纯来拜访下舅舅舅母。百仁堂的月饼和梨膏已经下来了，还是宫里御膳房怎也做不出的味道，我顺便带了些过来给你们尝尝鲜。梨膏润肺，正好有益于舅舅你以前带兵时落下的肺疾。”

吕广利捋须一笑，道：“难得豫儿你有这份心，不像夷简那小子，整天不着家。”

元豫也笑道：“夷简眼下跟着静安先生求学，如今更是获封儒家的四君子之一，堪称年少有为，前途坦荡。舅舅就不必太过苛求了。”

“唉，只望他性子能再沉稳些，日后能担得住吕家的重担，也能更好的辅佐于你……”

元豫身躯轻震，双目湛然，亮出夺人的光彩。

虽然早就从母后口中得知，这一场皇位之争，作为娘家人的吕氏一族是肯定会站在自己身后的，但如今从吕广利口中亲耳听得这几乎是明示意味儿的话，仍不禁一时失神，胸中激荡。暗忖道：“自己这趟冒着风险而来，果然没有白跑一趟。”

口中却转开话题，道：“夷简今日也不在家吗？”

吕广利，微叹口气道：“唉，今日又被琅儿唤出去了，说是去什么浮游楼听琴去了……”接着沉吟一声，道：“说起来，琅儿与你差不了几岁，往日里皇上指派的政事公务也都办得利索得当，在朝上也积累了一定的声望。可谁知，自皇上龙体抱恙以来，反而不见他再有在朝上露面，平日里不是去公孙帝师那里听学，就是拉着他表哥夷简赏花听琴……唉。”

眼看元豫表情渐渐复杂，便及时改口道：“不过，也正是琅儿这一系列举动，让我们吕氏能更决心全力支持你一人，免除了其他顾虑。不过豫儿，你与琅儿你们兄弟俩之间是何情况？”

元豫颔首皱眉，道：“不瞒舅舅，我与五弟其实自皇储一事发酵起来至今，就未曾有过开诚布公的一谈。非是不愿，一方面是五弟近来仿佛是要直接退出竞争似的，比往日里更频繁地赏花问酒，不问政事。另一方面豫儿也在忙着四处行走，便耽搁下来了。”

吕广利亦是思不得解，缓缓道：“或许琅儿真是无心皇位，也不想兄弟相争罢，才做出这一番姿态。不过此事豫儿无需太过上心，有时间舅舅亲自找琅儿谈谈。”

元豫站起来，微一躬身道：“豫儿先谢过舅舅了。”

吕广利立刻上前虚扶，爽朗一笑道：“本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且留下来歇息，用过晚饭后再走吧。既然今日豫儿你亲自登门，咱们父子俩也得好好叙叙，关于元清、元和那两位皇子，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浮游楼，坐落在城东的青泽河北岸，是一栋建造精美的三层小楼。

楼身紧靠着青泽河，甚至南侧的一部分像是直接空悬在河上。一眼望去石基青瓦，立柱飞檐不一而足，整个小楼古色古香，有着中原地区罕见的玲珑别致。

浮游楼的主人，是个有着温婉名字的弱女子，唤作白芍，据说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花魁，生的秀艳绝俗，又精通音律，一张素琴在她的芊芊柔荑下，便能生出万般美妙的乐音。

有幸听过她轻弹一曲者无不心醉神迷，如闻天籁。前几年里，众多富豪公子慕其容貌，为求闻听一曲，争相备着厚礼求见，日不离门。

两年前，不知为何白芍突然隐迹，在浣花苑自赎其身后，很少有人知道如今她就隐居在这栋用全部积蓄请人建造的浮游小楼里。

今日，白芍着一袭淡紫色留仙裙，对襟上银线丝刻着数朵牡丹，外罩着兔绒披风，洁白柔软的毛领之中隐现粉颈。浑身透着一种冉冉飘仙的感觉，像是一朵孤洁的花朵。此时正蹙眉看着窗外涓涓流过的青泽河出神。

“小姐，楼下有人求见。”丫鬟小夕的声音打断了白芍的飘渺思绪。

“可是吴公子来了？”另一个丫鬟小叶迫不及待地抢先代白芍问道。

“你一天就想着那吴公子，不会是同小姐一般，早已芳心暗许了吧？哈哈哈哈……这可如何是好？”先前开口的小夕笑道。

小叶柳媚一竖，一口清脆的嗓音，娇声道：“我帮小姐问问，是怕小姐性子羞涩，开不了口。倒是你这死丫鬟，敢拿此逞口舌之快，不怕我揪了你的小长舌么？还笑？”

两人叽叽喳喳，霎时让清静的阁楼里热闹了起来。

这二人是白芍当年从浣花苑脱离出来后，唯一带在身边的两名贴身丫鬟。三人相伴至今，已逾四五年之久，加之白芍对身边人向来温柔随和，故三人虽有主仆之分，实则却早已情同姐妹。这才有刻下两名丫鬟丝毫不顾及礼仪，相互打闹嬉笑。

白芍听闻，来人不是吴公子后，刚刚站起的娇躯一顿，略显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不过还是被一旁打闹的小夕、小叶捕捉到了，俩人相对一眼，暗自吐了吐舌头。

收起情绪的白芍，开口问道：“楼下来的是谁？”一口软糯的声音，自樱唇缓缓吐出。

此时两个丫鬟也收起了顽皮作态，小夕道：“小姐，是那个袁公子，还有吕府的吕公子。”

白芍轻叹口气，素手理了理鬓角滑落的青丝，道：“着两位公子在二楼稍候，我这便下去。”

小夕领命而去，领两人上了二楼，奉上香茗。

不多时，白芍自三楼闺阁缓步下来。纤柔步伐仿佛也暗和着某种音律，教人光是看她走路，已是心神恍惚。

白芍走至起立迎接的两人身前，款款施了一礼，道：“见过两位公子，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声音依旧甜美动人。

已经来过几次浮游楼的自称姓袁的公子，率先开口道：“哪里哪里，我等今日冒昧来访，扰了白姑娘的清静，才是罪过。”

白芍微微一笑道：“袁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只是个红尘闲人，哪来的打扰一说。两位此次前来是？”

白芍这一笑，本来稍显清冷的气质，瞬间温暖了起来。

吕夷简率先缓过神来，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袁…袁少和我实在耳痒，想来拜听白姑娘手弹一曲仙乐。不知今次来得是不是时候？”

白芍道：“原来如此，两位且稍坐片刻，”回首招呼小叶道：“叶儿，取琴来。”

素手轻抚琴弦，白芍神色恍惚了一瞬，美目蒙上凄迷之色，微微深吸了口气，神态转复。只欺霜赛雪的玉手轻轻弹出一个清越的音符，琴音仿佛响自两人的内心深处，又像是自遥不可及的九天之外传来。紧接着便是悠扬如水的琴声，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落珠，时而又婉转如莺啼……

一曲罢，良久，两人仍在闭目陶醉。

甚至两个丫鬟小夕、小叶，尽管已听过多次小姐的琴音，但仍禁不住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浮游楼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似是只有楼下青泽河的潺潺水声，还在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两人终是缓过神来，自不免又是一番诚心赞叹之言。随后便闲聊起了诗词音律，古今歌赋。约莫盏茶功夫，吕夷简突然托词家中有事，先行告退了。只留下袁姓公子一人。

两人靠窗相对而坐，依袁公子提议，准备手谈一局。双方各执黑白，悠然落子。期间断续闲聊，气氛仍是融洽。

棋局渐至收尾，白芍奇怪道：“袁公子棋力，白芍月前也曾领教过的，为何今日……袁公子可是心有所系，故而思不在此？或是故意输子，谦让白芍呢？”

袁公子闻声，洒然一笑，手中剩余的棋子倒在棋盘上，叮铃作响。算是早早弃子认输了。抬起略低着的头，一双俊目直视着眼前这个天仙般的美人，神情中多了些坚决，忽地开口道：“袁某确实心有所系，所思亦不在棋。”

白芍一向聪伶，外加几年前曾是浣花苑头魁，往日里献艺于一众达官显贵，绝不乏有追求者。闻听此言，哪能不知是这袁公子在表露心意。一时间心下慌乱，口中道：“袁公子说笑了，白芍一个风尘女子，不值袁公子抬爱。”

袁姓公子神情闪过一丝失落，仍盯着白芍的美目，仿佛要看进白芍心底最深处。缓缓道：“白姑娘绝世之姿，又有双妙手奏得仙乐，想来定是追求者众，我袁某……嗐，也怪我唐突……”

白芍见眼前人仍似不肯罢休，情急间想转移话题，道：“袁公子，适逢当下时势，不应该忙于四处走动，以图…以图施展胸中抱负吗？白芍一介草民，实担不起袁公子厚爱，也不敢耽误袁公子之要事。”

袁姓公子眼神一亮，惊叹道：“白姑娘已经想到在下身份了？”

白芍轻声道：“略能猜知一二。”

“说来听听。”

白芍道：“袁公子几次来此，都是由吕公子作陪。试想谁人能使得动既是当今吕氏少爷，更是儒家四君子之一的吕夷简吕公子呢，何况此人自称姓袁，元袁同音。白芍怎会不知袁公子实是当今的某位皇子呢……”

袁姓公子哈哈一笑，赞道：“白姑娘着实伶俐聪慧，嗯，在下便是元琅。先前出于顾虑有所隐瞒，还望白姑娘不要介意。”

白芍起身敛衽，恭敬行了一礼，道：“不敢，奴家见过五皇子。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请皇子殿下恕罪。”

元琅叹了口气，道：“白姑娘啊，元某是否再无机会了呢。”紧接着不让白芍开口回答，便又继续道：“算了还是别告诉我了……

其实，此次冒昧来小楼到访，实是想了自己个心愿罢了。不论白姑娘心中作何感想，元某仍是将自己心意一吐为快了。唐突了佳人，也是顾不得了。毕竟此次踏出浮游小楼，本殿，也要去争一争那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