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其盛 第 七 章

距离甘定州约百里处，印尝归一行决定今夜就在这座驿道旁的废旧寺庙里歇脚。

荆芥已经带人巡视了四周，暂未发现有何异常。自有下人搭火做饭，简单用过晚膳后，印尝归负手在庙中踱步。

此寺庙看来荒废日久，窗棂破旧，佛台与地板间满布蛛网。唯有庙宇顶部破损不堪的三彩琉璃瓦还昭示着往日里的辉煌。正中佛台之上供奉着文殊菩萨像，龛旁还有释迦、弥陀佛像，均是彩塑金饰，颇有气魄。无奈年久无人看护，外层已脱落大半，露出其中铜身。大厅两旁则是石铸罗汉，扬眉怒视者有之、垂目内收者亦有之，均是栩栩如生。

印尝归细细端详，感受着这禅宗文化的气氛，自觉别有一番净心安宁之感。

边让来到印尝归身后，轻声开口道：“前面就是甘定州了，过了甘定，还有个陕陌，之后便是青泽城了。算下来还得有个十日左右。”

印尝归答道：“嗯，边爷爷储备几壶的烧刀也快见底了吧？”

“哈哈哈哈，”边让爽朗一笑，刚要开口，又忽然噤声，皱眉道：“似是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印尝归心下也有感应。

荆芥在边让说完话后，已经起身出庙查看。不多时，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僧人入门而来。

眼见此人身形笔直挺拔，着一身淡棕色僧衣，背后斜挎个包袱，胸前挂有一串玉制念珠。宽广的额头下是一道高挺的鼻梁，两旁的颧骨也较常人更为高耸，再配合迥然的双目，薄削的双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奇俊美的气质。

来人口宣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开口道：“贫僧法号延罗，由中原莲花寺而来，向西修行而去，不知几位施主在此，多有打搅，还望恕罪。”声音空灵，话音落下后仍似有佛唱袅袅，令人听之神往。

边让当先缓过神来，道：“原来是京城莲花寺的高僧，不知觉月大师近来可好？”

自称延罗的年轻僧人道：“阿弥陀佛，小僧实在担不起高僧之称，觉月师叔已于去年闭关参研佛法。”

“师叔？你莫非是莲花寺方丈觉空大师的那个闭关弟子？”

“阿弥陀佛，小僧确实有幸跟随师父礼佛修心。”

“原来真是觉空大师的高徒……”

印尝归起身，手掐子午诀回了一礼，道：“延罗师父，此处本就是你禅宗寺庙，算来也是我等鸠占鹊巢了。如不介意，不如今夜一同在此歇息。”

延罗谢过几人后，在众人让出来的一地盘膝而坐，取出包袱中的干粮，细嚼慢咽了起来。动作轻缓，如食馐馔。

“敢问几位施主，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延罗问道。

印尝归看了眼边让，道：“我们自关外而来，与延罗师父正好相反，去往京城。”言语简略真诚，但也并未言明自己一众人的身份和目的。

“关外么……”延罗低声呢喃了几遍，脸上出现一种似是回忆、似是神往的奇异神情，旋即又恢复如常。

边让像突然是想起了什么，讶声道：“敢问小师傅，可是这一代佛子？”

延罗轻声道：“正是小僧。”

众人皆讶然。

边让肃身而立，按儒家作揖，正经行了一礼，口中道：“禅宗数十年一出的佛子，真没想到我边老儿居然能见到两代……”

延罗双手合十，道：“边老施主过奖了，小僧资质愚钝，实在比不得上代觉月师叔。”

儒释道三家其实自出现以来，势力一直处于大致均衡的状态。不过是儒家历来多有凭才出仕之辈，在庙堂上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因而后来玄汉王朝一统江山后，自然而然更亲近儒家。再加上帝师，即如今儒家的话事人大儒公孙弘，其历经多年呕心沥血修著的《春秋公羊传》，推行举孝廉、削藩王等一系列革新政策的主张，以及对先贤提出的“仁义礼智信”的详细注解，均得到了当朝者的青睐赏识，自此玄汉王朝独尊儒术。儒家势力一举远远超越了其余两家。

而道门，则自先朝皇帝沉迷黄老之学，荒废朝政，导致宦官乱政、八王之乱后，多少受了牵连，在三家之中势力垫底。不过这也与道门本身追求清静无为有很大关系。至印尝归这一代，同辈几乎只有他一人。道门修习也与两家多有不同，没有真正名义上的师父，只是每一阶段都会有个领路人，如今绝大多数都隐居在蒙泽山周围的大山之中，他们教授给新进弟子功法心得之后便都会放手不管，自此弟子是深山悟道，还是入世参玄就全凭自己了。

至于禅宗，多年来不温不火，虽佛徒众多，但鲜有入世。大多在寺中闭关枯坐，参悟佛法。只有每一代佛子，会主动入世，见悲喜而炼佛性，趟红尘以洗佛心。当得上佛子之称的，必是佛心佛性皆近佛者，无论是对佛法的参习理解，还是个人的武功能力，均是万中无一，可看作禅宗当代的实力代表。

有句话讲：“江湖武人胸膛热，禅宗求佛尽枯坐；深山道门多隐士，庙堂尽是儒家客。”

众人正惊叹于居然能在进京途中偶遇当代佛子，一向话少的荆芥突然开口道：“延罗师父，恕在下冒昧，此地也属禅宗寺庙，如今应是香火寂寥已久，菩萨破损，佛祖蒙尘，师父既然身为禅宗佛子，来此多时也未见你参拜，更未略加清理打扫，是何故？”

印尝归知是荆芥对眼前这个年轻僧人，仍心存怀疑。有感于荆芥一向话少之人，出于统领护卫之责，仍是违着性子问出这可能得罪人的话。向荆芥看了一眼，示意无妨。随即开口道：“延罗师父莫怪，这位是我们队伍的护卫荆芥，所问皆是职责所在，别无恶意。”

延罗微笑道：“无妨，荆施主有此一问也属正常。但五祖弘忍弟子惠能曾有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小僧深感惠能师祖的大智慧，故也不愿太过于着相。不知如此讲，荆施主是否理解？”

荆芥未再开口，印尝归替他接下话茬，道：“见性成佛，延罗师父果然不愧佛子之称。万物本空，尘埃也无所存在了。果然玄妙……”

延罗一震，道：“可否请教施主姓名？小僧见方才施主是行道门礼，未曾想道门之中，也能有人对我禅宗佛法有如此见地，实是给了小僧当头棒喝，谨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印尝归微笑道：“师父谬赞了！在下印尝归，确实是道门弟子。”

“印姓……印姓可不常见啊……”延罗一边轻声重复，一边低头思索着……

异变陡生！

一股森凉杀意不知自何处而起，迅疾之间充斥了整座寺庙。

众人忙凝神戒备，荆芥持剑迅速护在印尝归身前，并第一时间派人出庙查看情况。边让作为众人中武力境界最高者，没有轻举妄动，一是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第二个原因，则是让边让自己都心生寒意——自己七品小无虑境的实力，放眼中原也属罕见了，此时自己居然感受不到庙外之人的存在……要么是此人习得某种秘法，否则就是此人境界甚至要高于自己……

几个呼吸间，杀意怒涨，犹如实质，来源不明，但又真真切切地将寺内众人笼罩。

其中当属印尝归感受到的杀意最重，四周汇聚而来，仿佛要凝成一支有形的利箭，直指印尝归。

千钧一发之际，边让运起真气，全力释放出七品宗师的强横气场，横向挪了一步，与荆芥并排，挡在刚要运功抵抗的印尝归身前。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边让这步一出，杀意顿消，寺庙内气氛迅速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几个功力稍逊的护卫脖颈上依旧耸立着的汗毛和流淌下来的冷汗，表明刚才这来去无踪的杀气真的存在过……

出门查探的几人回来禀报，寺外并未发现异常，周边十里之内更是未见有敌。

印尝归拍了拍仍在全神戒备的荆芥肩膀，开口道：“芥哥儿，无妨。不管这敌意来自何人何处，既然杀气已去，想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何况还有边爷爷在，应付得来的。”

荆芥是武人出身，但对边让这个在西域三州成名已久的儒家前辈的功夫，还是较为信服的。尽管如此，荆芥还是亲自去庙外巡视了一群，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加派了夜里轮班值守的人手。

莫名的风波过后，印尝归轻声询问道：“延罗师父，刚才没事吧？”

“阿弥陀佛，小僧无碍。真是好强的杀意，难不成是有印施主的仇家？幸好有边老施主在，不过，若是印施主有需要，小僧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印尝归拱手道：“先谢过延罗师父，不过在下也想不通这杀意从何而来。实不相瞒，在下近些年一直在深山修道，今次是第一次下山入关，一路上也未曾与人结下仇怨。”

延罗露出思索的表情，道：“那便真是想不通了……，小僧出寺以来，也未曾立下强敌宿仇。且这杀意，分明更多还是冲着印施主去的。”

印尝归洒然道：“多想无益，福祸无端。若是下次对方真的想动手，想必自会现身吧。”

一夜无事，不过荆芥自昨晚风波后便整夜没睡，没有听从印尝归的规劝，而是端直身子坐在寺门口守到了天明时分。

其实印尝归自己也是多加了几分警惕，未曾熟睡。毕竟那杀意之盛，着实令人心惊。边让一整晚也多有留意寺外情况。

众人中只有延罗一人，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昨晚直接席地而卧，连草席都没铺就，便舒舒服服地深睡了一觉，醒来感觉精神圆满。

晨起众人简单用过饭食之后，印尝归一行将要继续动身去往京城，延罗则是独自一人轻装简从，向西而去。

双方话别之后，各奔东西，相背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