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其盛 第 四 章

青泽城。秋日里的一个清晨，城南阳平街上落叶满地，大多商家还未开门营业，只有些卖早茶包子的档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忙活起来，门口硕大的蒸屉叠有七八层近一人高，包子的香味掺在蒸笼的浓浓蒸气中，漫散开来，随微凉的秋风，能飘出去好远，为包子铺无声地招揽着顾客。吴悬衡低头走在街边，脚踩着黄红相间的落叶，嘎吱作响。

走不多时，前边横巷里闪出几个与吴悬衡看着差不多年纪的痞赖少年。

“衡哥儿，衡哥儿！”几人七嘴八舌地叫着跑过来。

当先一个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意态豪迈，身高也几近成年人，身上衣物却有点单薄破旧。率先跟在吴悬衡身后溜达，开口道：“衡哥儿，这么早是又要去内城听老夫子念经，还是刚从浮游楼探了白芍姑娘回来？”

吴悬衡笑道：“就属你关宝儿知道的多。”

被唤作“关宝儿”的高大少年立刻满脸不高兴地嚷道：“衡哥儿！都说了多少次，叫我关雎！叫我关雎！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请北城那边的秦老夫子给起的名字！”

吴悬衡道：“好好好，关雎，关少！教你的“雎”字，可曾练会了？”

一句话，身后的少年们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下连关宝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挠头苦笑起来。

原来这帮少年均是青泽城内的浪荡儿，大多是孤儿出身，无牵无挂，又正值热血好斗的年纪，整日在青泽城里的大街小巷拉帮结派，争夺地界。想学那江湖上的高手，击剑任侠，锄强扶弱。

关宝儿就是原来这些少年里的孩子王，因天生高大威武，性格又豪迈仗义，收拢无数“小弟”，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被称为青泽城里的不良人、恶少年。直到后来遇见吴悬衡，两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少年在一场偶然的误会中起了冲突。血气方刚的关宝儿哪能按得住脾气，当下招呼小弟们散开一旁，要亲自教训教训眼前这个矮了自己半头的孤傲少年。

结果，打斗才刚开始，关宝儿便在众小弟的助威声中，莫名其妙地被高高抡起，“砰”的一声，摔在墙根处。饶是关宝儿身材高大壮实，当下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辨东西南北。

吴悬衡眼神巡视一圈，四周围着的痞赖少年一个个与他目光一触即分，都略有些不知发生何事的迷茫和对自己的畏惧。奇怪的是竟没一人想着逃跑，一众少年短暂地愣神过后，纷纷跑向大哥关宝儿的身边查看伤势。

当时对于吴悬衡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去听讲学的路上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只是没想到后来这帮少年居然在关宝儿的带头提议下，每天蹲点守着吴悬衡，叫嚷着要拜其为大哥，愿为其“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喊着，后来的吴悬衡才知道，这些词儿对于这些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来说，已经是搜肠刮肚能想出来的全部了，大多还是往日里从说书先生那里白嫖听来的……

渐渐的，吴悬衡居然真的成为了这帮不良人、恶少年的领头人。吴悬衡也想不明白自己后来是如何答应的，甚至比关宝儿当初对于自己是怎样被吴悬衡在一个呼吸间就给打趴下的这件事，来的更糊涂。

吴悬衡成为了不良人的“真大哥”后，关宝儿就主动退居二线，并且是最为拥护吴悬衡的人之一。有了吴悬衡在背后的支持和出谋划策，不良人的规模不断扩大。以关宝儿为首的一众少年开始从散漫无纪，慢慢变得有组织起来了。不良人也迅速成长为青泽城地下的一股新兴势力。引得青泽城其他帮派为之侧目。

受到从前根本没把自己这些人放在眼里的老牌帮派的重视后，这群恶少年对吴悬衡更加信服，尤其是关宝儿。

但随着自己的“江湖地位”日渐提升，关宝儿愈发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起来。爹娘临终前仅给年幼的自己留了这么个小名儿，虽说与关二爷同姓，自己也觉得是莫大的荣光，可如今自己长得这般魁梧，又成了青泽本地道儿上有一号的人物，再被人唤作“宝儿”，实在是别扭得紧。于是便有了后来找城北私塾退下来的秦老夫子，要求给自己起个有文化的名字一事。

当时年迈的秦老夫子见着一群恶少年的阵仗，已被吓得不轻；听了领头魁梧少年的荒谬要求，更是头脑一蒙，半晌说不上话来……，最后还是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催逼下，慌乱中，持笔颤颤巍巍地写下“关雎”两字。老头当时心里只能记起《诗经》经典里的那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情急之下，便写出那两字。

谁知那领头的高大少年在问过自己后面那字如何念后，喃喃重复了几遍：“关雎……，关雎……，”竟表示非常满意，一听就是有文化的名字。便谢过老夫子，领着一帮少年呼啸而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从几个小弟身上凑出一把碎银，扔在了老夫子的书案上……

自此以后关宝儿逢人必自称“关雎”，甚是满意自己的新名号。手下的众多小弟，也被再三警告，不准再称自己为“宝儿哥”了。

如今也只有吴悬衡，还能时不时的拿“关宝儿”这个名字调侃一下他了。

今日清晨，关雎一行人本就是相约好去他们的“总堂”议事的。所谓总堂，就是他们这群不良人，在吴悬衡领导之后，于阳平街梧桐巷里购得的一处大宅。如今路上正好遇到吴悬衡，便一路说说笑笑，相随而去了。

临近梧桐巷时，自斜对面酒楼缓步下来三人，俱是锦衣华服，年纪都在二十许，翩翩公子模样。双方打了个照面。三人中右首处的那名年轻人，哗啦一收手中折扇，像是玉制的扇骨缓缓拍打在手心，神态闲适地开口道：“这不是吴悬衡吴少嘛，大清早的，领着一群小啰喽，这是要去城北赶集？哈哈哈……”

吴悬衡尚未开口，身边的关雎已经按捺不住脾气，想要冲上前去痛扁这人一顿，但被吴悬衡伸手拦下，口中仍嘟囔道：“秋天出门还整把扇子，装得哪门子风流……”

三人中，中间那人隐隐约约似是领首之人，此时朝先前开口说话的年轻人微微皱眉，道：“夷简兄，此话着实有些过分。我们毕竟同为儒家子弟，往日又无仇怨，大可不必如此。”

被唤作夷简的那个年轻人，微微侧身，点了点头道：“无忌兄教训得是，只是在下实在是看不得吴悬衡这般自甘堕落，整日里不是去那浮游楼里流连买醉，便是领着这般宵小之辈，招摇过市。真是丢了我辈儒家子弟的脸面。吴少，你这般作为，静安先生知道吗？”

吴悬衡只是笑笑，朝当中那人，及左首处未开口之人拱手行了一礼，道：“无忌兄、子凌兄好。数日未见，不知静安先生可好。”

两人还了一礼后，当间之人微笑道：“悬衡兄好，静安先生仍是那般旧疾，咳嗽不停。下次去听静安先生授课时，也望悬衡兄多劝劝他，不要太过操劳。”

吴悬衡笑道：“悬衡知道了。”

眼见吴悬衡与身边两人聊得愉快，竟明摆着不把自己放在眼内，先前开口讲话的年轻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继续开口讽刺，却听得吴悬衡身后几个少年小声谈论道：“这些人不就是儒家四君子嘛？”

“你傻啊，许蛮儿，这不是三个人？哪来的四君子？”一个胖胖的少年低声笑道。

“左边的冯子凌、右边的吕夷简、中间的魏无忌家加上他那久未露面的哥哥魏和意，就是儒家四君子啊。这都没听过，是你傻吧？肥苏！成天想着吃包子了你！”

唤作肥苏的胖少年刚要反驳，身旁又有人开口：“什么儒家三君子四君子的，不一样在那个什么儒释之辩中，输给人家莲花寺的那个年轻和尚？嘁，学问争不过，武功也赢不了，还说什么大哥丢了他儒家人的脸，啧啧啧……”

言下之意，儒家四君子徒有其名，儒家的脸面也早被他们几人霍霍光了。只是讲话这家伙估计也是从小在街头巷尾里混迹出来的，练就一副牙尖嘴利，此时话也不讲完，只代以数声啧啧，简直是深谙言语回击之道。大概是不忿于大哥吴悬衡被人嘲讽，声调也略提高了些。

对面三人闻听此言，皆是面色微变。右首处的吕夷简更是像被戳到了痛处，霎时怒火丛生，手中折扇一指，瞬步前来，当下便要刺向说话的少年，口中喝道：“小儿好尖利的口舌！”

身旁两人想要劝止，已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