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其盛 第 二 章

三日后，玉门关在望。

玉门关，始建于天朔元年，大致呈南北走向，绵延数十里，其北段与娄烦王属地南端的囚赫山相接，而南端则直抵蒙泽山区。与更早建立的，位于蒙泽山南边的阳关，紧扼住了进入中原的两大通道。两关夹一山，便是最早的玄汉王朝西边的第一道防线了。而中间的蒙泽山，其实只是绵延数千里的众多无名大山中，唯一一座因为有道门修行者结庐，而得以命名的山峰。

印尝归一行人停在玉门关下，抬头看去，玉门关堪称巍峨，整个关体几乎全部以黄胶土夯筑，最高处约莫有十八丈高，顶部砌有女墙，每隔千步设望台一座，常年哨兵看守。关隘只开有一门，来往商队百姓，均须持关碟出入。

此时已近黄昏，关门大开，印尝归一行递交文牒后，徐徐入关。关后俨然是座小城镇，虽只一条主街道，但两旁商铺鳞次栉比，不少行人往来，间或有孩童嬉戏耍闹，一派热闹景象。

此时，从关墙处走下来一小支身着铠甲的队伍，为首一人，儒将打扮，国字脸，双眉浓密，神态沉稳，身形魁梧。看到印尝归一行人后，当先大步走来，朗笑道：“边老，三年不见，丰采依旧啊，哈哈哈!”

边让也是笑道：“哪里哪里，倒是三年不见，你李老弟的马屁功夫突飞猛进啊，诶？观你神态，莫不是已经入了儒家第四境安神境了？”

李姓将领讪笑一声，道：“嘿，说来惭愧，只是摸到了些门槛，近两年来关内公务繁杂，就搁置了，不提也罢。”接着转头看向印尝归，抱拳道：“这位想必便是西域都护府的世子印尝归印少爷吧，果然器宇非凡，真不愧是新一代的年轻俊彦！在下便是玉门关守关人李春风，令堂可好？”

印尝归微微欠身，笑道：“李叔缪赞了，家父身体无恙，并嘱我向李叔问好。”

“哈哈哈，好，那便好！来，我带你们去休息，今夜就在关内休整，补齐粮水后再出发。”

“有劳李叔了。”

“哪里，也算我份内之事了”，李春风当先带路，引众人前去休息。一路上见印尝归留意市集繁华，顺便介绍了其中缘由。

原来，李春风自玉门关修建之初，便身负皇命，作为守关之人，带领三千官兵驻扎在此，后又因距离中原腹地较远，军队粮草供给困难，便索性率领手下官兵在此屯田扎寨，自给自足。至今已近三十年，关后也就发展成如今印尝归看到的景象，更像是个小小城镇，而从李春风口中得知，此城居然还真有个名字，称“小盘城”。城内生活的妇孺，大多是驻守官兵的家眷，这样一来，一方面解了士兵们的思乡之苦；另一方面，也促使官兵更加忠心守护玉门关，毕竟关后就是他们的家人。

印尝归一行人下榻在小盘城内唯一一座客栈，李春风等人已经退去，边让随着李春风一道去了城门处饮酒叙旧，其余人留在客栈休整。

用过晚膳，印尝归换了一身铅灰色长衫，腰间仍佩着那枚玉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身清爽，拒绝了荆芥跟随，轻装简从，负手缓缓踱步在街道上。此时小盘城里家家户户已点起了烛火，街边嬉耍的孩子们也大都被唤回家去了，还有些顽童，通红的脸蛋，鼻下挂着两条晶莹的鼻涕，仍在不知疲倦的疯跑。整个小盘城，温暖祥和，像是茫茫荒漠里的一团篝火。尝归心中微动，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但又抓之不住，理会不清……，脚步慢了下来，微低着头，眉头渐渐皱起，细细思索仍不得解。回身看去，顽童们已经彼此追逐着跑远了，商铺仍是那些商铺，街道也仍是那条街道，小盘城仍在自己脚下，那种感觉，却渐渐淡不可察……

印尝归深知，刚才那刻，可能自己的道门第二壁“降心壁”的破壁契机已经出现，起码是已经松动，甚至若能捉住那一丝玄妙，直入第三壁“神归壁”也未尝可知。可是道缘玄玄，莫可名状。尝归亦非深迷之人，微微摇头，降伏心猿，重新踱步向前，上了城墙。

城墙上的哨兵，见是白日里入关的印尝归，便也未加拦阻。此时夜色已浓，登上城墙，身后城镇里的人声已渐渐息了，抬头看去，夜空如墨，繁星低垂，呼吸着关外荒漠秋夜里特有的沁凉之气，斯须苍辽地阔，印尝归胸中一畅。就如此伫立在墙头，风抚衫裾，闭眼顶鄂，养起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尝归睁开双眼，一双眸子愈发清澈，整个人神清气定，仿佛自成一个圆满小天地。

就在此时，心头忽觉有异，印尝归转头看向北方，略一沉思，便轻掠过去……

这里是关墙上一处望台，其形式规模与别处望台无异。只是印尝归一路行来，发现这段城墙并无士兵把守。望台内，一人身着儒衫，目中布满血丝，胸前还有些许血迹，就这样靠着城墙，箕踞于地。印尝归心中一惕，一掠向前，来到那人身旁，道：“李叔，可是有敌来犯？”

原来此人正是守关人李春风，只见他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呆滞半晌后方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恕春风失礼了。只是练功出了点岔子，可能还是心急求进了，不过我无大碍，世子放心。”

“李叔唤我尝归便可，家父时常提及您，对李叔在此地守关近三十年之举，也是感佩甚深的。”见李春风伤势确实不重，且未细说，印尝归即便是年前刚从深山入世，也知练武之人，对功法一事应该有颇多避讳，便不打算深究，准备退去，道：“既然李叔无碍，尝归便先回客栈了。”

见李春风不再言语，尝归便洒然转身，准备退去，就在转身之际，李春风开口道：“也好，那我便斗胆称呼一声尝归贤侄，不知可愿与我一叙？”

印尝归道：“愿听李叔教诲。”转回身，见李春风仍萁坐于地，便索性也一撩长衫，与李春风并排靠墙盘坐下来。

“尝归还未及冠吧？”李春风幽幽道。

“尚有一年。”

“嗯，果然是年经有为啊，如此年纪，已是丰神如玉，窥一斑而知全豹，想来道家功法确有其过人之处。”说着，李春风转头看向印尝归，继续道：“想必将来武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之中，除了我们儒家那四君子，也必有你尝归的一席之地啊。”

印尝归笑道：“边爷爷诚不欺我，李叔夸人真是一绝啊，不过我倒是未曾想过与何人媲美，道法高深，禅宗的佛法广博，儒家的学问也未尝浅了。各派有各派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机缘，无非各行其道罢了。”

“哈哈哈，尝归你老实讲，边老说的一定是我的马屁功夫是一绝吧”李春风笑道。

印尝归笑而不语。

经此一聊，两人间的关系似乎更进了一步，气氛融洽，李春风也从刚刚失神的状态慢慢回复了过来。

李春风长舒一口气后，开口道：“之前同边老聊起，才知原来尝归你是年前才从蒙泽山下来啊。”

“是，这次待了三年。”

“清修难修啊，像是禅宗的苦行。”

“我其实不太懂如今的流派形式，这也是道门前辈们这次让我下山的缘由之下，说是道在深山，也在尘世。”

“道在深山，也在尘世……”李春风默念了几遍，出了会儿神，回头道：“嗯，久居深山，与世隔绝，也难怪你不熟悉，既是如此的话，长夜无事，不如听我唠唠？”

尝归知道眼前这位前辈是要给自己讲讲如今的江湖武林，微微正身，道：“愿闻其详。”

李春风将尝归的微小动作看在眼里，心内多了一份赞赏，口中道：“不必拘谨，纯当听听我这破不了境的家伙的一点闲言碎语就好。如今天下武学，算是共分四种，其中大半仍是普通江湖武人，多依秘笈功法，一招一式，循经炼穴，淬体炼魄，如此以武养气，一步一台阶地攀登武学之峰。如此一来，虽进境缓慢，底子却是坚实无比；其余便是儒家、道门、禅宗各占其一。这三家又各有区别于普通武学之处，但总体的来讲，便是更追求武学与人生之真谛。当然也自有那邪魔歪道，尽修些诡异奇谲，甚至有违天理的功法，这些自不必提。只说自前朝遗老，也就是当今的帝师公孙弘老前辈当年修著《春秋公羊传》以来，推崇礼法，革新弊政，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推崇，儒家因而也成为我玄汉王朝的最大流派，儒家势力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年轻一代中，最具代表的便是如今的儒家四君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在一众江湖武林的年轻翘楚之中也能稳占一席之地。”

印尝归轻声道：“宦官之乱平息后，江湖元气渐复，如今海内升平，加上儒家势力的迅猛成长，我虽还未到过中原，但那里的武道繁荣，也能想象一二了。”

李春风叹道：“唉，我亦有近三十年未曾回去了……”摇了摇头，继续道：“且说回正题，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各家各派都有所长，但终归还是得有个衡量的标准。目前来看，为江湖所公认的标准仍是以武人的品阶来定。其他儒释道三派虽有各自的六境划分，但也大抵等同与武人一至九品。武人说升品，儒家讲破镜，道门说破壁以及佛门讲的立地，都是一个意思。”顿了顿，道：“比如我所在的儒家，就分知止境、定量境、静思境、安神境、无虑境、至善境六境，前三境等同于武人的一至三品，后三境则相当于武人的四至九品。我这样讲，尝归你可明白？”。

印尝归道：“后三境是否一境抵两品？”

李春风道：“正是如此，比如我儒家第四境安神境，就开始分大小两境，小安神境等同于武人四品；大安神境等同于武人五品，以此类推。其他如尝归你所在的道门，分六壁；禅宗则讲六地。皆是如此，只是各派说法不同罢了。一至九品由低到高，因为武人的练功路数更为艰辛，耗时日久，点滴打磨积累下来就导致品阶提升缓慢，但却胜在扎实。其余三家则有各自优于江湖武人的优势，但也仅限于三品之前。儒释道三家的前三境界，就像武人的前三品一样，类似于建屋先筑基。

当然了，三品也是个分水岭，因为儒释道三家在三品之后，便不能像武人一般只靠积累就可升品，而是各寻各的机缘，各凭各的悟性了。因此就有很多人像我一般，被困于一境数年，甚至终身破镜无望也未可知……”

见李春风声音又逐渐低沉下去，印尝归斟酌着缓缓开口道：“恕尝归冒昧，不知李叔是因何困在此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