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逢其盛 第 一 章

天朔二十九年，秋末冬初，玉门关外约五百里处，一支长长的驼马队伍正在向着关内玄汉王朝的都城青泽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这个时节，关外一片荒芜，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

队伍中载着货物的马匹、骆驼，时不时打着响鼻，喷出一团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队伍的前段，有一年轻人策马缓行，着一身靛青色长衫，外罩墨绿色绸缎长袍，腰间系有一枚当下已不常见的暗绿色玉玦，深色的装束加上座下通体漆黑如墨的骏马，更显得此人面如冠玉。但乍看之下，年轻人的面容其实并不如何出彩，只有那两道剑眉，以及眉下那一双清澈至极的眸子，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能溶解消散一般，不迷于眼，不萦于怀。

在这秋风如霜刀的关外黄昏时分，寒冷如水，无孔不入地沁人肌肤，即便年轻人已是修行道门功法逾七载之人，实际已经寒暑不惧，却仍习惯性的微弓着背，双手笼在袖中。

一位苍首历齿的老人驱马至年轻人身旁，伸出双手在嘴边，一顿哈气搓手后，好像终于是觉出了点暖意，才将双手像年轻人一般，复归笼袖中。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向前看了看，慢声开口道：“少主，按目前行程，约莫还有三日左右，可到玉门关。”

年轻人转头略显无奈地说道：“边爷爷，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尝归就好，我是您看着长大的，一家人讲什么主仆之分。”

身旁老人不禁爽朗一笑，道：“哈哈哈，好！我也觉着尝归叫着更顺口。不过这不是出门在外嘛，”随后又道：“再加这一路上看你小子虽是第一次入关进京朝贡，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自打你懂事起，好像就没变过，年纪轻轻就一副老成样儿，嘿，简直是不像话，我若不逗一逗你，都快看不到你身上的烟火气儿啦。”

印尝归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些暖意，道：“边爷爷，我年前才从蒙泽山下来，山上每次一待就是三年，对朝贡一事确实毫不熟悉，眼下既然还有三日才能入关，不如，咱爷俩唠唠？这里面的门道，您给小子讲讲？”

老者伸手捋了捋胡须，眯眼望向前方，说道：“也好，这本就是你父亲交与我的差事之一。不过，话得从头说起，少主可知朝贡是从何时开始的，又是因何而起的？”

印尝归平静道：“少主着实不知。”

“哈哈”，老者又是朗声一笑，见印尝归没因自己又故意称呼他为“少主”而破功，便不再打趣，转而正色道：“嗯，算一算，快六十年了啊……”

印尝归见老者认真起来，也微微正了正身子。

老者默然许久，继续道：“那还是前朝先皇时期，那时候哪有我们现在的西域啊，也没如今的娄烦王、楚江王，有的只是大一统的玄汉王朝，可如今啊……，唉，这些不提也罢。且说如今这局面，皆因六十年前那一场八王之乱而起……”

“八王之乱？”印尝归道：“倒是也曾听城内老人提起过，只是不知个中详情如何。”

边姓老者讲道：“当年我边老儿，也不过才是个黄毛小子，算起来年纪较你现在还小。当时的玄汉王朝，称得上海内清平，国富民安，势力强大，论外患，也只有一个西边的挞及王朝堪称对手，但挞及王朝远在蒙泽山以西，也就是咱们如今的西域以西，更何况中间还隔着广袤的沙漠。挞及王朝虽是个游牧民族，即便听闻其国人人都善马术，老幼妇孺皆能纵马驰骋，也奈何不了自然之力，在茫茫沙漠的隔绝之下，历史上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挞及王朝攻到过蒙泽山脚下，就因长途跋涉、粮草无继等诸多原因无奈退去。甚至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还流唱着有关此事的儿歌，唱词是什么“挞及蛮子凶，未见蒙泽东……”，嘲笑挞及蛮子连蒙泽山的东面是何风景都没见识过。”

顿了顿，续道：“嘿，扯远了，总而言之呢就是国力强盛的玄汉王朝，既无内忧外患之困扰，先朝皇帝便日渐沉迷于黄老之学，妄图窥伺那长生不老之道，渐渐荒于朝政，致使奸臣当道，祸乱渐起。尤其是宦官中行说，竟打着为皇帝寻不老丹术的旗号，在庙堂上勾结朋党，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卖官鬻爵。甚至在江湖武林中也掀起滔天风波，四处搜刮武林秘籍，寻三教圣书以为己用，期间杀害武林侠士不计其数，更有近半的江湖门派惨遭灭门。从此江湖气运一蹶不振，庙堂之中更是乌烟瘴气，忠臣耿吏死谏皇帝者，大多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中行说遣人赐死在青泽城门下。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八王之乱。”

边姓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壶关外特有的烈酒烧刀，仰头猛饮一口，几滴酒水落在胡须上，老者也不甚在意，抬手随意抹了抹嘴角，入喉的烈酒如它的名字一般，灼烧着胸膛，暖意由内而外通达四肢，老者长舒了一口气。

印尝归笑道：“边爷爷，这么多年还是好这一口烧刀啊，以往随我父亲入京时，就没尝尝那边的酒水？对了，山上裘伯自酿的素酒也快开封了，有机会定求他几坛，好让咱爷俩也尝尝鲜。”

边姓老者道：“嘿，老夫年轻时可就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再说了，我边让当年好歹也是青泽城小有名气的公子哥儿，下至烟花勾栏深巷酒肆、上到王侯将相的内府珍藏，酒水也算是尝过无数，但就是那滋味啊，跟那边的风土太像，扭捏娇柔没个烈性子，不爽利。倒是你修行的那蒙泽山上，有几个散道人，道法功力如何暂且不说，只那一手酿酒功夫，哈哈，堪称一绝！”

边让回味地摇了摇头，眯了眯眼，继续道：“再说回正题，当年官场昏暗，江湖残破，黎民百姓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才有了八位王爷联手举兵，势压青泽城，以图革乱党，清君侧之事。其中具体，旁人难以尽晓，只知后来前朝皇帝终于还是醒悟过来，不再沉迷于长生之术，以宦官中行说为首的一众党羽也被尽数清算，为首的中行说更是被孤身流放至茫茫沙漠深处，白日受那烈日暴晒，夜晚更是寒风蚀骨，还有不可预估的沙暴，也不知如今白骨被掩埋在哪座沙丘之下了……”

“可是经过拨乱反正后的庙堂之上，气氛依旧紧张，暗流涌动，尝归你可知这是为何？”

印尝归微叹一口气道：“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边让点头道：“对，就是这个理儿。八位王爷因为之前的一系列举动，反而成为了当年中行说之后朝廷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甚至当时已有私议，认为八王之举，对江山社稷之危害，其实更甚于宦官乱政。八王当时也明白自身的危险处境，甚至其中五位异姓王也曾在旧党被清算后联名请罪，可先朝皇帝既然贵为天子，自然也不是易与之辈，更何况当时涉及到了皇位的稳固问题，于是处理手段堪称狠辣凌厉：八王去其六，只剩下两个。一个因当年是只身入京劝谏，未带一兵一卒，而且贵为当时驸马，是前朝最得宠的隋珠公主的夫婿，所以才得以保住王位，但被赐封在西北边陲，也就是如今的娄烦王——玄汉王朝如今仅存的异姓王；另一个剩下的就是如今西南的楚江王，作为与天子同为元姓的宗族姻亲，在八王之乱中也是按兵于宫城之外，未有丝毫逾矩之举，且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其他几位异姓王军队进入内城，算是一定程度上护卫了皇宫，这才没被摘去爵位，后被赐封于西南边境。”

边让渭然一叹，继续道：“而那六位，包括你爷爷，都被摘了“王”字，分封至这片贫瘠蛮荒之地，只因你印家算是开国功臣之后，得了个西域都护主的名头，看似总领这茫茫西域，其实跟流放也没什么差别了。”

印尝归沉默一会儿后，幽幽道：“近六十年了，这里的人没想着回去吗？”

“谈何容易啊，”边让道：“如今的当朝天子，既然能从先皇那里争得皇位，必然也是个枭雄般的人物，别的不说，单就修建这北边的玉门关，加上南边的阳关，再连着中间这座鬼知道有多高的蒙泽山，说是防御挞及蛮子，其实更实际的效果，无非是把我们关在了中原之外罢了………”

“看门狗么……”

“话糙理不糙吧，这还只是京城那位的众多暗手之一啊，现如今的局势，西域三州别说回去了，但凡入了关，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扣了顶造反的帽子，引得天下人共伐之。何况西边的挞及王朝最近好像又开始有些小动作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们这些人，西域三州岂不正好成了第一道防线……嘿，着实打的一手好算盘。如此还不算完，如今的天子在当年继位之初，便立下了这三年一朝贡的规矩，西北边的娄烦王、西南边的楚江王、当然还有处于关外的我们西域都护府，每三年须进京述职，朝见天子，并进贡金银财物。也是如今特殊时期，得天子恩准，你父亲需要留在西域监视防范蛮子，才派你来走这一遭。”

印尝归看了眼天色，抬手招来队伍的侍卫统领，一骑近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尝归身后，马上的人体型颀长，动作矫健，表情却异常生冷，面部硬朗的线条，让人很容易忽视了他其实堪称俊逸的脸庞。浑身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像是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豹子。印尝归吩咐道：“芥哥儿，前面找一处合适的地儿停了，今晚就差不多到这里吧。”

“是！”清冷的声调，简洁的回答。

“荆芥这小子，这几年愈发话少了，简直冷得像个冰碴子”边让边喝了口酒，边说道。

印尝归叹道：“唉，我小时候芥哥儿还挺活气的，就是不知道当年父亲让他统领漂沙卫，是对是错……”

边让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