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 六人杰鬼雄

苗人杰晓行夜宿，渴了饮雪，饿了乞零，熬了数日，终于赶到京城。

苗人杰此时已身无分文，又衣衫破烂，像个潦倒落魄的读书人，他既不懂上下打点，官场之腐败风气日甚一日，他久等未有赐封，末后只落了个绥阳令的小职，运在偏远的贵州，而且尚待半年后尚有空缺，幸亏遇上一个同乡赠他银子，勉强度日。

这日，苗人杰觉得无聊，又值年关将近，心下烦闷，信步走到街上。人海茫茫，便如那蚂蚁，人人为衣食而忙碌。

苗人杰走走看看，正走到繁华处，忽见一个老者，披头散发，疯疯阗癫癫，一路摇摇晃晃走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一群无知孩童跟在后面，拿石块果皮追打。那老者面目脏污，也分不出年龄模样。正行间，一块石子击中他面门，血水自他额头上流下来。

那疯子望了一个少女，忽然道：“静莎，静莎。”纵步跃上，手搭少女肩头。少女受惊闪避，见疯子呆怔怔望了自己，灿然一笑，道：“老伯，我叫杨冰冰，你认错人了。”那少女面若桃花，淡妆轻描，更添清雅脱俗，苗人杰一瞥间，不禁呆了。与少女相伴的公子反手一掌，直拿老者胳膊，老者却不放手，左手一格一探，又抓住了少女肩头，道：“静莎，你别走。”那公子大急，一掌推到，掌风凌厉。疯子不避不让，硬挨了这一掌，纹丝不动。少女道：“老伯你没事吗？”那公子拉了少女的手道：“他是个疯子，你别理他。”那老者痴痴癫癫，竟流下两行泪来。“静莎，我没事的，难得你这么关心我，走，我们回家去。”那少女微微一笑，道：“老伯，你是寻女儿吗？她到哪儿去了？我帮你找。“

“走开。”那公子挥手把疯子推在一边，拉了少女便走。

“慢着。”四个黑衣黑鞋的彪形大汉拦在公子身前，又有八名黑衣大汉簇拥着一个锦袍人走过来。那锦袍人冲疯子道：“大哥，你空有一身武功，又有什么用？哎，落到这般地步。”疯子呆呆看了看他，恍若不识，推开他道：“走开，走开呀，……静莎，静莎呢？”锦袍人叹口气，一斜眼道：“把这个女的带回去。”天子脚下，那人说抢便抢，着实霸道。

那年青公子左手抓，右手拿，把四个大汉都掷在一边。那锦袍人眉头一皱，踏步上前，只交手数招，将年青公子擒在手下。

“放手。”少女花容变色，迅捷无伦地一掌掠向锦袍人面门。锦袍人也不避让，挥掌挟劲风迎上。少女见掌势凌厉，手腕一偏，途中变招，反手扣向锦袍人脉门。锦袍人久经战阵，不急不慌，抬脚踢开年青公子，腾出左掌，击向少女胸口。这一掌如电拍出，掌风刮得少女衣袂飘飘。眼见少女受伤在所难免，一人如大鹏凌空掠到，硬对了这一掌。锦袍人无意杀那姑娘，只用了五成功力，对方急于救人，却是劲道充足。锦袍人咚咚咚逼出五丈，扑通跌倒，气血翻涌，良久难平。

那出手之人正是疯老头。他一招得手，拉了那少女道：“静莎，快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你走开，走开呀。”少女甩脱了手，用力推开疯子，抢上去扶起年青公子，道：“惟琪，你怎么样？”年青人适才被锦袍人一脚踢了个斛斗，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谁要你拉。”自爬起来，一腐一拐地走了。

少女手足无措，眼泪汪汪地怔在当地。

苗人杰看那疯子，也是怔怔地，口中喃喃道：“静莎、静莎。”一行泪水自眼眶里流出来。

少女呆愕良顷，发足奔去。几个黑衣大汉欲上前阻拦，那锦袍人摆摆手道：“罢了，先扶大哥回去。”

苗人杰细瞧那疯子，居然象在哪儿见过，只是垢面蓬头，一时也分辩不清。疯老者呆呆愣愣，如傻了一般，几个大汉扶了他，一行人去得远了。

苗人杰左右无事，又觉这一行人行踪神秘，有心瞧个究竟，悄悄跟在后面。

走过几条街巷，那帮人投入一家客店。苗人杰见那门首高挂“四海客店”的招牌，门面颇为讲究，也跟进店来。那店家走上拦住道：“客官海涵，小店被人全包了，客爷还是另投别处吧。”苗人杰道：“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吗？”“是是是。”苗人杰只得走出店来，在对过悦来客栈租间临街客房住下。

华灯初上时，苗人杰在临窗桌前，慢慢品茶，留心对面客店动静。

过了一会，忽然“四海客店”内吵吵闹闹，一个黑衣壮汉被从店内掷了出来，摔在街上。俄顷，又有两名跌跌爬爬抱头鼠窜出来。一个老者，黑衣黑帽，须眉乾张地奔出来，几个打手拦也拦不住，径自去了。一会，那锦袍人斜披衣衫走出来，大声训斥手下，又命快快去找。

苗人杰心想：“那锦袍人与那疯老者似乎关系非同寻常，为那老者漱洗更换了衣衫，他又会跑到哪里去呢？那老者今日似乎遇上了一个与旧情人极相像的人。”想了一想，心里有了计较。

当下，苗人杰走出客栈，不紧不慢地来到今日那锦袍人与年青公子相斗之处。寒风里落叶飘零，街头孤零零地站了一人，暗自垂泪。站了一会，那人举手仰天大骂：“王八蛋的天，你他娘的下来与我打一架，你夺走我老婆，又抢走我儿子，有种的你与我面对面斗一斗，直娘贼，儿子呀，小爽，你在哪儿呀告诉爹，你在哪儿呀……”一提到儿子，声调趋转低下，哽咽不成声。

苗人杰见那疯老者实在可怜，忍不住走上去，温言相劝：“老伯，这儿天冷，快快回去吧。”“小爽，你是小爽吗？不会的，怎会这么巧？不错，是小爽，这些年，你没多大变化，难道真的老天有眼？”老者忽然一把抓住苗人杰双手，瞪大双眼望着苗人杰。“这老头想儿子想疯了。”苗人杰心想，两人离得极近，他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人正是张绪。

苗人杰想起他那日杀死何晓的惨状，心中叫苦，只是不敢做声。

“小爽，你是小爽吗？爹的苦心没有白费，爹终于找到你了。”

苗人杰默默点点头。这当口，若是不承认，只怕惹得老头急心疯，一掌把他拍死。

“小爽，爹想得你好苦，走，咱们回家去。”张绪感极而泣，拉了苗人杰的手，如孩子一般开心，面色也温和慈祥了许多。

苗人杰任由他拉着，心中暗暗叫苦。这老头儿心中高兴，轻功又着实了得，拉了他手，竟如飘起来一般，足不点地，只一盏茶功夫奔出城来。前面一片山林，翻过山林，又有一座荒丘，地势坎坷不平。“这老头真是疯了，夜里无车无马，他想到哪里去？”苗人杰心中着急，只是不敢作声。

两人奔了一夜。苗人杰虽在张绪带纵之下，也有些受不了，汗透全身。跃过一条冰河，河对岸密密匝匝生满树木。两人进了林子，此时天已放亮，受惊的寒鸦呱呱拍翅而起。张绪一甩袖，拢了几根枯枝，扬手间，枯枝便如箭矢射向空中。空中两只野鸦嘎嘎惨叫，歪头折颈跌下地来，扑楞几下翅膀不动。张绪嗬嗬而笑，捡起一只来，拧断了脑袋，又撕下一条鸟腿，血淋淋地塞到口里。递到口边，忽又停住，把鸟腿递到苗人杰跟前道：“爽儿，吃吧，吃完了爹再打。”苗人杰看了这景象，烦恶欲呕，缩了缩脖子，摆手道：“我不饿。”张绪点点头，啮肉吮血，把两只鸟吃进肚子。

苗人杰疲惫不堪，靠在一株树下歇了一会，恢复了些气力。张绪蹲在他对面，微笑着望着他，眼光中满是慈爱。

苗人杰因适才一阵急奔，大汗淋漓，这一歇息，身体凉了下来。正值暮冬，天尚寒冷，冻得有些坐不住，只得去捡了些柴禾来，又从树洞里掏些枯絮，用石头碰撞出火星，点燃枯絮，烧起一堆火来，烤了一会，肚中又有些饥饿。

天上有几只鸟儿盘旋。苗人杰捡了根树枝，学张绪的样子扔上去。他力气弱小，枯枝尚末飞过树梢就落下来，鸟毛也没碰着一根。张绪嗬嗬一笑，伸手摸了下发髻，弹指间，空中嘶嘎乱叫，跌下两只鸟儿来。苗人杰大奇，捡那鸟儿观看，见一只鸟颈中穿了一孔，另一只腹间滴下血来。张绪哈哈大笑，伸过手来，那掌心放了一根银针。苗人杰大为叹服，一根小小银针居然有穿透二鸟的力道，且收发自如，令人叹为观止。

张绪见苗人杰惊讶的样子，温声道：“小爽，世上只有拳头是硬道理，软弱只能受欺，爹把一身本事都传了给你，重振梨园雄风。”

他这一番话有条有理，又哪象出自一个疯人之口？苗人杰对他这手武功心生羡慕，管他真疯假疯先学了再说，况且到了今日地步，已无退路。当下温言道：“爹，你现在就教儿子，儿子日后侍奉在您左右，再也不离开您了。”

“好孩子。”张绪听了此话，竟至老泪纵横。苗人杰叉了鸟在火上烤熟，递给张绪一只，自己抓了一只，狼吞虎咽。一只鸟吃完，已然饱了，抬眼看时，见张绪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那只鸟还握在手里。心下默然，微微一笑。

“爽儿，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都怪爹糊涂。咱们这就赶回梨花溪去，以后爹什么话都依你。”

“爹，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呢？”苗人杰心想：“我虽然已封官，上任尚有半年时光，时间宽裕，到梨花溪走走倒也不妨。只怕这老头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若发起疯来，实在危险。”

又想：“他在苗家镇见过我一面，怎会把我错认作他儿子呢？况且，若他神智错乱，回到梨花溪后，那胖和尚却能认出我来，须早做打算。”

两人连日赶路。苗人杰时时寻机脱逃，但张绪爱子心切，把他当作宝贝一般，如影随形，他又哪得机会？

这日天近晌午，两人在路边一家包子铺打尖。吃饱了肚子，张绪抬腿便走。店家一把拉住他道：“客官，您还没给我钱呢？”“钱？什么钱？”“饭钱呢。”“吃饭……还得给线？”老头大惑不解。“装疯卖傻，想混饭吃怎的？”苗人杰见有人围拢来看，那吃饭的客人更是一齐抬了眼望着自己，忙掏出银两来递给老板，道：“家父开个玩笑，你别见怪。”拉了张绪急走。到了一座市镇上，张绪尿急，在那大庭广众之下，张绪扯开裤子便撒，引得街上一片混乱，男人嘻笑，女人侧目。苗人杰忙扯了他到一个角落，张绪茫然不解：“我还没尿完呢？……你拉我干什么？”苗人杰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也在这时，心头有些渐渐明白：这老头脑袋的确有问题，他记得清楚的多是些铭心刻骨的大事，而一些人人都不会留意的日常小事，反而忘得干干净净。

苗人杰又哪里知道，当日，张绪在雪夜荒庙中受黑白二尸言语刺激，心神大乱。他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山崖之上，望林海茫茫，风雪渺渺，心中一片空白。正呆坐间，黑白双尸赶到，疑他自杀，自后面将他拉住，见他呆呆愣愣，双目无神，任凭摆布，不由大喜过望。双尸几年前盗走了断魂谷的“移魂大法”，苦练不辍，已有小成，可将他人魂魄移到自己身上，窃取他人记忆，或自闭经脉呼吸，形同僵尸，两人大多昼伏夜出，江湖上人称“黑白双尸”。两个为取得梨园神功真传，同时作法，互不相让，结果使张绪心智更加混乱，心内烦躁不已，终于压抑不住，暴跳起来，凌空两掌拍在二尸肩头，随即倒纵出去，发足狂奔，霎时不见踪影。所幸，张绪出掌不重，黑白双尸未受损伤，但所获不多，两人再起争执，互相指责，乃至大打出手。张绪受此双项打击，记忆残缺不全，片片段段，间或疯疯癫癫。

两人走走停停，张绪记不清回梨花溪的路径，苗人杰乐得多耽搁时日，也不加点破。如此漂荡了三个月有余，已是春暖花开。

这日在山泽间穿行，翻过一道山梁，见山下有一片湖泊，四周桃红柳绿，又有一丛丛野梨树，片片花白如雪。苗人杰灵机一动，道：“爹，到家了，到梨花溪了。”张绪喃喃道：“梨花又开了，梨花又开了，师父最喜欢梨花，你娘……你娘也喜欢。”两人走到湖边，见湖边两株大树下结了一间草庐，庐内锅盘炉灶俱全，灶内的灰都是冷的，想是冬日有猎人住过。张绪见处处似曾相识真假难辩，努力想想梨花溪的影子，偏生脑内又一片混乱，只得作罢，权且住下。

苗人杰整理干净草庐，又去捡来柴禾，张绪打来山鸡山兔为食。自此，张绪将梨园门武功的诸般法门整理记忆，一招招传给苗人杰。那些武功都是他日常练熟了的，记来毫不费力，也有些许招数残缺不全，所幸苗人杰天资非浅，领悟甚快，数日已有小成。

外路武功有些毫微出入无关紧要，但吐纳内功绝不能有一些差迟。张绪往往自己先依法习练，然后再传给苗人杰。如此多日，张绪心智恢复了不少，已知此处并非梨花溪，但也并不在意，只要能与儿子呆在一起，便是坐在火山上也是天堂。

这日傍晚，晚霞满天，残阳似血。张绪坐在湖畔巨石之上，运气行功。苗人杰伸展腾挪，苦苦习练。梨园门功夫大多招数意在速成，急于求成反而正合功法本意，而且功法初创祖师林淡秋是戏子出身，武生戏讲究花哨好看，林淡秋绝顶聪明，由此而受启发，将许多中看不中用的武戏打斗套路融入梨园门功夫之中，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倒是十招中只有一二招是有巨大杀伤力的实招，使开时，如缤纷花雨煞是好看，更兼林淡秋相貌俊雅，身形飘逸，人们称他创的武功为“梨花飘雪”。苗人杰愈练愈是喜欢，兴趣倍增，反不觉疲累。

张绪坐在巨石之上，一会凝神细思，一会呼吸吐纳，一会又喃喃自语，什么经心俞，脾俞、气海、足三里、听宫、醫风而至关元、气冲、地机再过百会、神阙……神门、不对不对，大陵、劳宫……想一会练一会勿求详尽仔细。正练间，忽然大叫一声，直跌下来。苗人杰抢上一步扶住，张绪嘴角渗出血丝，却是欢欣溢于言表，道：“我想起来了，由大椎、关元、足三里而至三阴交，此处行气走错，最易伤肝，慎之慎之。”张绪自身内气不加思索既可调使在全身游走，如同在身体内开避了一条道路，沿路而行，绝无差错，但若详细点明所途经的每一要穴，则复杂细致得多，而且大小穴位何止几十近百，张绪于许多细微上记得不清楚，是以自身试功。苗人杰又是欢喜又是感动，道：“爹，你不要……这样太过危险。”张绪笑道：“老爹只剩半条命，只要你学成了梨园门的神功，老爹死而无憾，你……你也不会被人欺负了。”梅花门柳絮扬言要擒拿张小爽来换梨园秘笈，张绪念念不忘此事，只有儿子学成梨园神功才安全，一日不成，他一日放不下心来。

不觉两个月过去，苗人杰武功精进神速。他内功修为尚浅，而且梨园门功夫繁复博大，也不是一朝一日可成的，于不懂不熟之处，一一记录下来，可慢慢习练。

离京已有数月，官期也已渐近，苗人杰心中暗暗着急。更为可怕的是，张绪时常与他提起些梨花溪的琐事，张小爽幼时的往事，苗人杰含糊应答，或推说时日长久已淡忘了。眼见张绪精神一天好似一天，苗人杰如坐针毡，恐有差迟，露了马脚，大祸便要临头。

他心中又贪恋那微未小官，苦思脱身之策。这日，张绪心情好转，与苗人杰到就近市镇上买了坛好酒，又买些菜蔬，回来整治一桌。夏日时节，蛙声阵阵，明月高悬时分，两人在湖边饮酒赏月。苗人杰心思灵活，乘兴向张绪殷勤劝酒，他言语甜蜜，越助了张绪的酒兴，不觉酩酊大醉。

苗人杰见他沉沉睡去，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拔足奔出几步，又想：“张绪武功高强，若是追来怎么办？”留得此人，终觉不妥。心中思虚再三，终于狠下一条心，依张绪日常所教，点了他人身几处大穴。又从草棚里取出一块兽皮，用腰刀裁作几段，拧成一股粗绳，捆牢张绪手足。见张绪兀自沉睡不醒，大了胆子，将他拖到湖边，又想：“他武功高强，若是推下湖去，侥幸不沉，以他浑厚内力，几段粗绳又奈他何？他留得性命，我的性命便留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几天授艺恩情全置之脑后，拿腰刀在张绪身上扎了几刀。慌急之中，也不辩方位，张绪吃痛睁开眼来，苗人杰一见他双目望了自己愈发着慌，双手一用力，张绪“扑通”一下跌入湖中。苗人杰在湖边站了一会，确信张绪已沉入湖底，方觅路出山，到一家富户家里劫了些银量，天亮时买置衣服马匹，取道往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