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 七仇兮情兮

凤舞九天 马得意 武侠仙侠 | 浪子异侠 更新时间: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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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杰日夜兼程,不日来到一所大镇,镇外大石碑刻着四个大字:“秋水山庄”。

苗人杰见了这四个字,心便似坠了下去,沉甸甸地,往事又浮上心头:机灵活泼秀气,与己一心的小阿妹芳魂已散了吗?仅半年之隔,物是人非。楼台依旧,那濛濛烟雨中,屋宇层叠,隐隐可见李府高大的门楼。

他打马奔进镇去。此时之苗人杰,衣饰华丽,腰缠万贯,一派富家子弟打扮,更兼身怀盖世武功,气宇轩昂,非比当日。

他大摇大摆来到李府门前,偳马往府中闯进去。守门校卒上前阻拦,苗人杰两掌拍去,一概了账。

李府内家丁众多,又有兵卒守卫,苗人杰一闯,早惊动里面,数十名武士围上来,棍棒齐加。苗人杰神功初成,正要一试身手。他运起功力,出掌如飞,一时间众武士轻者断臂折腿,重者肝胆碎裂,侥幸逃开几人,都不敢上前。

早有人报进去,府内又涌出数名官兵,刀枪剑戟杂沓,封住各个出口。一个清瘦老者,着黑缎长袍,倒背了手气定神闲地走出来,家人搬了椅子在廊前他坐下。苗人杰轻松打败几十名武士,愈发自信,对于狐假虎威的官兵不屑一顾。

老者镇定自若,一拱手道:“这位公子,老夫与你素不相识,为何出手伤人?”

苗人杰冷冷一笑道:“素不相识就不能伤人吗?笑话,李府杀人又何曾问过姓名了?”

老者皱一皱眉头道:“我李家广结江湖豪杰,朋友众多,在朝庭里有势力,在江湖上也薄有微名。俗话说“树大招风”,虽然广结善缘,但既在水边走,难免不湿鞋,得罪朋友难免。这位公子不妨亮出底儿来,若有闪失处,老夫赔罪就是。”这番话圆滑老练,绵里藏针。

苗人杰面孔一板,抬脚将一名稍胖的官兵踢翻在地,踩在脚下,面色复归悠闲,对老者的话置若罔闻。

“后生仔太猖狂,拿下!”老者怒目发威。

苗人杰飞起一脚,那胖官兵便如一只纸鸾,直飞出去,倒撞在院墙上,喷血毙命。他抢过一把长刀,凌空飞跃,刀随人走,砍向老者。老者猝不及防,急侧身避过一刀,幸亏左右保镖出手,才有惊无险。“拿下,拿下,千刀万剐。”众官兵一涌而上,双方混战一处。

“不要打了,大家住手。”厅前转出一个姑娘,着水绿衫,缎子鞋,面如凝脂。

苗人杰格开几柄刀剑,身如鸿雁,落在那姑娘面前。那姑娘虽作女妆打扮,苗人杰仍能看得出当日在楼头赌酒的那翩翩公子的影子。众官兵怕苗人杰伤害姑娘,都围在四周,不敢贸然动手。

姑娘寒眉微皱,道:“看不出你身怀绝技,你伤了这么多人,还敢杀我吗?”

苗人杰心下一震,面无表情,冷冷道:“把李朝威交出来,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姑娘摇摇头,心伤欲碎,“你为什么要跟我哥哥为难?你……你先杀了我吧!”

苗人杰闷声不语,他不敢接触那姑娘的目光,那目光会把他所有的怒火浇熄。他回身走了几步,沉声道:“明日午时,把李朝威交出来,否则,你们都会后悔的。”

官兵闪在两旁。他大踏步走出府去,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

苗人杰在效外候到晚间,心想:“我只杀掉李朝威,倒不必跟其他人为难,那姑娘……那,但愿不要再碰上她才好。最好今晚上把李朝威宰了,明日早早赴京,也免得他们明日有所准备,横生枝节。”江湖规距讲究一诺千金,准时赴约,苗人杰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李府内死寂沉沉,四下漆黑。苗人杰翻背越瓦,心下疑惑:“难道李府的人都躲出去了吗?那可糟糕。”见深宅之中,有一所小房子露出点点灯光,如同荒坟之中的一点鬼火,诡异可怖。苗人杰察看四下没有动静,悄悄摸到那小屋前,舔破窗纸,偷偷观瞧。一看之下,心跳加速。那屋内坐着的赫然便是李朝威。屋内装饰华丽,中央一张圆桌,桌上摆满酒菜,又有两名壮汉陪了他围桌饮酒。偌大一座宅子,只有这一间有灯光,而且偏偏李朝威坐在屋里饮酒,只怕有诈,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放过委实可惜。

心下正犹疑不决,就听内中一人道:“大哥,还是少饮些为好,说不定那厮今夜会摸进府来,须有一场硬仗。”

李朝威哈哈大笑,道:“不可能。那厮武功高强,又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岂能不懂规距?我明日午时倒要会会这个敢不要命的人。两位尽管喝酒,我这次京都之行,收获不菲,两位都有功劳,改日必有封赏。”那两人齐声道:“谢王爷。”那原先说话的人道:“不过,听伯父说,那小子有些手段,伤了不少弟兄,王爷刚从京城回来,就有梁子找上门,显然有备而来,王爷不如出去避一避。”李朝威饮干一杯酒,摆摆手道:“小爷什么世面没见过,雪山双煞怎么样?在小爷脚下就像野地里的草头狗。没的来送死罢了。”另一人道:“王爷,府中老爷太太都已休息了,天色已晚,你一日劳累,也该早歇……”话音未落,木窗碎裂,屋内跃入一人。

三人一惊而起,各拔腰刀在手。

苗人杰刀往前指:“李朝威,你去死罢。”

“是你?”李朝威倒还记得那火烧客店之夜,随即冷冷一笑:“快叫你帮手进来,老子没兴趣跟你顽。”

“我一个人足以料理你,而且要把你扔在火上,慢慢烧烤,让你尝尝做恶的滋味。”

“你八成急心疯了吧?巴巴地赶来送死。”仅半年之遥,苗人杰既使日夜不休息地苦练,又能有多大作为?

苗人杰更不答话,发足掌力,一掌将木桌击作碎块,杯盘散作满地,长刀同时出手,分向三人攻到。他一出手便若繁星满天,刀影缤纷,李朝威三人虽凝神戒备,手中腰刀同时脱手,竟不知对方刀势来自何方。苗人杰一招得手,长刀分击两名保镖,刀至中途,倏然砍向李朝威。李朝威大叫一声,向后便倒,就见眼前白光一闪,摸一摸项上人头,居然完好无损,全身激起冷汗淋漓。两名保镖随手抓起应手家伙阻挡,李朝威自地下爬起来,只在片刻之间,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又惊又怕。

屋内狭小,四人武功便有些使不开,两名保镖只抓屋内家什乱扔,反占了不少便宜。苗人杰定一定神,避开一张木凳,砍翻一名保镖,刀势随转,斜刺里劈向另一名保镖。就在此时,屋内灯火俱熄,陷入一片黑暗。跟着窗口人影一晃,一人自窗口跃出,窗栅下落。

屋内惨叫一声,苗人杰结果了另一名保镖,挥掌击向窗栅。那窗栅纹丝不动,居然是钢铁铸就。他挥掌四下乱击,触手处都是硬梆梆的铁壁。他江湖经验极少,首次出师便着了道儿,心中又怒又悔。

屋外灯笼火把四起,无数官兵将小屋团团围住,又有几杆铁弓对准了窗口。

李朝威站在父亲李肃身旁,面色惨白,犹心有余悸。“我儿果然胆识超人,不负老父所望。”李肃轻抚长须,对儿子的忠勇大加赞赏。

李朝威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他怀疑是否在跟鬼魅打交道?苗人杰刀法之快之狠,生平未见。两名保镖都是跟随自己的高手,也曾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被人斩菜般了账,匪夷所思。

李肃见他惊魂未定,命令下人扶他下去歇息。又吩咐家丁担了柴火来,围在铁屋,四周上浇了油。

苗人杰眼见李肃手持火把,一步步走过来。火苗照在李肃似笑非笑的脸上,诡异恐怖。苗人杰急中生智,道:“我是朝廷命官,你若斗胆杀我,便是欺尊犯上。”

“好大的朝廷命官,我李府一年内升降调遣的朝廷官员,像我家后花园里养的鹿一样多,你算个甚么东西。”

“爹,私杀朝廷官员,罪同谋反,他虽然只是一个微末小官,也不可疏忽大意呀。”说这话的是那绿衣姑娘,她终于忍不住奔过来。

“爹也知道杀他干冒大风险,可是,你哥哥误害了他妹妹,不除掉他难免会留下后患。”

“他武功高强,降伏他留为已用,不也是个好帮手吗?”

“你想得太天真了,只怕难以伏他的心。”

“爹,让我来劝劝他,蝼蚁尚且贪命,何况人。而且,宝木教的陈白沙、刘云亭武艺高强,上次让他侥幸逃脱了,只怕不会善罢干休,我们正该请得高手,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才。”

“嗯,……”李肃颇犯踌躇。女儿的话句句打动他的心,但又觉留得苗人杰似乎不妥。

“爹,让我来试试看。”绿衣姑娘不待父亲答应,娉娉婷婷,走向窗口。

数十枝铁箭对准了窗口。苗人杰稍有动作,便会变作刺猬。

绿衣姑娘示意他别动,走在窗前几步停下,道:“你今日困在此地,只有束手待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人死不能复生,瞻望前途才是君子之所为。我哥哥误害了你妹妹,当时实是迫不得已,只为抓拿人犯,你既是朝廷官员,也该明白公而忘私这个道理。”

苗人杰沉默不语。

李肃察言观色,道:“当今朝廷,乃魏公公一手遮天。他老人家的话,比皇上倒还灵验些。嘿嘿,你不打点魏公公,再有通天本事,也是无用。”

苗人杰心下一颤。他初涉官场,处处碰壁,将一番雄心壮志,升官美梦击得粉碎,今日方知做官原来也有诀窍。

“苗相公,我看你年纪轻轻,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总不成英年早逝吧,你若摒弃前嫌,投入我李府门下,我保你高官厚禄。况且,凭你的才干,将来鹏程一展,又何止万里呢?”李肃大摇其头,仿佛对失去苗人杰这样的人才深为可惜。

那绿衣姑娘目光焦灼,渴望苗人杰答应。她对他暗怀情愫,苗人杰又何尝不知?

“好,我答应你。”苗人杰沉眉道。

绿衣姑娘喜不自禁,走上前低声道:“苗公子,我保证他们不会难为你的。”按动机关,升上铁栅。

想到苗公子雪夜赠裘,绿衣姑娘心中更生一丝暖意。苗人杰道:“小姐,你过来。”绿衣姑娘依言走近。苗人杰出手如电,扣住了她脖颈,长刀伸出窗外,厉声道:“把弓箭撤开,再备一匹快马,打开大门。”

这一下,事出突然,李府众人尽皆失色。李肃抢上前道:“你不要乱来。”

苗人杰飞身跃出窗外,手不放松,长刀横在绿衣姑娘胸前,怒道:“快去,迟一刻我便杀了她。”

李肃退后几步,挥手道:“去准备一匹快马,打开大门。”又道:“苗相公,我可以依你言,但你不要伤我女儿,出镇后即刻把她放还。要不然,我定当血洗苗家镇。”“好,我答应你。”

马匹瞬间备好,火把光亮中,层门尽开。苗人杰手携绿衣姑娘,跃身上马,飞奔出去。

一路无阻。苗人杰快马奔到郊外,驰出一箭之地,见身后并无追兵,当下缓缓而行,见前面一座树林,有小路横贯入内。他打马奔进林中,在一株大树下下马,扶下绿衣姑娘,解开她穴道。绿衣姑娘悠悠醒转,拔出苗人杰长刀,横刀砍来。苗人杰避开她刀锋,道:“姑娘息怒,听我一句话。”绿衣姑娘不依不饶,挥刀乱砍。“姑娘要杀我尽管杀好了。”当下也不退让,反手而立。姑娘一刀劈来,刀到身前,硬生生止住不发,恼哼一声,扔刀在地,泪流不止。苗人杰顺势抓住姑娘肩膀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绿衣姑娘气道:“我好心要救你,你却……”苗人杰道:“姑娘恕罪,人杰也是迫不得已。”

绿衣姑娘抬起头来,见苗人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自己,恰如当日茶馆之遇,心下一颤,羞上红颜。

苗人杰心下柔情蜜意,温声道:“请教……姑娘芳名?”

绿衣姑娘又是羞涩,又是甜蜜,一侧脸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苗人杰道:“当日雪夜一别,我……对姑娘好生想念。”

绿衣姑娘哼一声,道:“你既想我,又为何闹上我家来?”

“为了来找你呀。”

绿衣姑娘不以其轻薄为意,心中反而欢喜,忽道:“如果你听我爹的话投降的话,会怎么样?”

“姑娘还为我劫持你生气吗?”

绿衣姑娘低首一笑,道:“云珊怎会对苗公子生气,我……我只是想,男儿汉大丈夫,须怕不得死。”

苗人杰心中欢喜,搂紧了云珊。四野无声,两人沉浸在无限柔情里,默默无语,久久伫立。

林外渐渐有马蹄声,灯火若隐若现。

云珊推开苗人杰道:“苗公子,你……你快走吧。”

苗人杰双眼定定地望着云珊,林外马嘶人喊,浑然不觉。云珊听他说出一句话来:“我爱你。”

云珊幸福无限,又倍感焦灼,道:“苗大哥,我也爱你。”自脖颈上摘下一个玉佩,放在苗人杰手里,道:“苗大哥,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这个玉佩是我自幼戴在颈上的,莫辜负了我。”

苗人杰自左腕上取下一个木锁,放在云珊手里,道:“这木锁有一双,也是我自幼戴在手上的,我把左腕上的这把给你。”想了一想,又道:“云珊,你……不如跟我走吧?”

“苗大哥,这不行的,我爹找不到我,更不会放过你,不如……不如……”

“不如怎样?”

“我爹娘都极宠爱我,不如你跟我一块回去,咱俩生生死死在一起。”

“可是,我妹妹被你哥哥……哎,我怎么能……?”

“苗大哥,忘了这些吧,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让更多的人痛苦呢?为了我,为了我们俩……”

“这……可是……好吧,不过,我怕你爹爹哥哥不能容我。”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听我的话的。即使你有三长两短,我一个人也绝不独活。”说着,流下泪来。

“云珊,我相信你。”

灯火已近,大批官兵搜寻而来,林外人声喧哗,又有兵器碰撞之声。

正搜寻间,林中马蹄声响,苗人杰,李云珊两人一骑,缓缓走出。

众官兵大声鼓噪,刀剑齐举,向两人围拢来。

李云珊斥声道:“退开。”

李肃、李朝威父子提刀赶过来,李肃惊问:“珊儿,你……你没事吧?”

“爹,苗公子答应不再跟我们为难,大家……大家回去吧。”

李朝威怒道:“姓苗的,有种你就跟我斗,不要逼我妹妹。”

李云珊方始觉二人共乘一骑,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好意思,也怨不得哥哥误会,一羞之下,跃下马来,道:“哥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不要怨恨苗公子。”

李朝威听妹妹一口一个“苗公子”叫得亲热,又见她面色扭捏,奇道:“妹妹,你是不是爱上这小子了?”

李云珊面上一红,大窘之下,飞身上马,两人一骑飞奔而去。

李肃看儿子呆呆楞楞的样子,照他脑瓜子上拍了一掌,道:“笨蛋。”

众兵丁打道回府。云珊与苗人杰要同结鸳俦,仇敌变成快婿,干戈化为玉帛,李肃虽斟酌再三,无奈女儿恁性强求,又见苗人杰恭顺虔诚,考虑了些时日,终于应允。

两人择日完婚。苗人杰只图眼前富贵,如鱼得水,乐得逍遥。

隔几日,李氏父子进京打点疏通,李朝威赐封为福王爷,实为魏忠贤心腹,苗人杰则直入翰林院。

瓜田李下

大道之上走来一个年青人。他头戴斗笠,提一个包袱,匆匆赶路。

天气炎热,蛙声阵阵,四野静寂,唯有日光正炽。

那年轻人走得热了,脱去长衫,只穿件小褂,在路边柳荫下乘凉。

这年轻人便是苗子凤。

他久未得到苗人杰音讯,因爹娘惦念,特从老家镇江,不分日夜赶赴京都。

路无行人,苗子凤又热又渴,四下张望,见远远一片绿油油的瓜田,西瓜一个个又大又圆。苗子凤喜不自禁,快步走到瓜田里,见地头一间草棚,棚内一个胖老头,头发都掉光了,打着赤膊,正呼噜呼噜鼾睡。苗子凤轻轻推一下老头道:“老伯,老伯,买一个瓜吃。”看瓜老头翻了一个身,鼼声不止。老头睡得正香,冒昧打扰似乎不妥,但若要离去,又觉干渴难当。苗子凤想了一想,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在老头枕下,然后去那瓜田里摘了一个西瓜,在地下摔开,汁水四溅,抓一块塞在口里,入口甘甜。

苗子凤吃得舒爽无比,忽觉喉头憋闷,一双大手钳了他脖子,一个粗嗓门吼道:“大胆的小贼,光天化日之下明抢吗?”苗子凤口不能言,面红耳赤。看瓜老头把他提到一棵柳树下,取草绳捆了他双手,自拿一个破扇子呼呼地扇。苗子凤半天才缓过气来,道:“老伯,我没偷没抢,你放开我。”看瓜老头瞥他一眼,道:“人赃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苗子凤道:“我只是赶路走得热了才摘你一个瓜吃,留了银子在你枕下。”“当真?”老头去那枕下一摸,果有三钱银子在那里。“出门人在外,吃一个瓜也算不得什么,小伙子,我倒是错怪你了。”老头解开绳子,把银子掷还给他。又去田里摘了两个大瓜来,在柳荫下水瓢里洗一洗手,以手作刀,将瓜切作四块,整整齐齐,滴水不露。

苗子凤看得目瞪口呆,那胖老头的手掌又肥又厚,竟如刀一般锋利,真是匪夷所思。

忽听一人破口大骂:“死老头,你他妈还是人不?别人吃瓜你不收钱,我吃你一个瓜,你他妈捆我两天,是什么道理?”“闭起你的臭嘴。”老头头也不回,一扬手,一块瓜皮直飞出去。苗子凤此时才看清,田边一株桑树上四马攒蹄吊了一个人,头戴一个破扣筐,衣服齐整,像是读书人打扮。那瓜皮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嘴上,那人挣扎不休,眼也气白了。

看瓜老头递给苗子凤一片瓜,道:“吃吧,管饱。”苗子凤拱手接过:“多谢老伯。”又把银子递给老头道:“这块银子您收下吧。”“文绉绉的,啰嗦什么,要吃就吃,不吃就他妈滚。”老头脾气大得很,扬手将银子扔到柳树边池塘里去。

苗子凤见胖老头虽然脾气暴躁,但轻财重义,当下也不谦让,风卷残云,将两个瓜吃尽,抹一抹嘴。

胖老头去水井里提上满满一桶水,从头灌到脚,又提一桶浇下来,如此浇了三桶,冲苗子凤道:“你也来冲冲,舒服得很。”苗子凤脱去小褂,也提了一桶水冲下来。天气虽然酷热,但井底之水来自地下,冰冰儿凉。苗子凤激凌凌打个冷颤,胖老头哈哈大笑。苗子凤也是要强,又提起一桶浇下来,这一桶浇完,感觉舒服了许多,再冲两桶,暑热顿消,全身清爽无比。

胖老头拍拍肚皮,道:“小伙子像个直爽人,顶投我老头脾胃,来来来,你我到瓜棚里喝一杯。

那瓜棚前搭了一个架子,上面挂满葫芦之属,一片荫凉。老头端出半盆狗肉,又有一大钵蒜泥,自墙上取下酒葫芦来,两人在葫芦架下矮桌上推杯换盏,开怀痛饮。苗子凤喝酒吃肉,也不客套,反觉说一切话都是多余。

那老头姓冯,人称冯老三。苗子凤与他谈些乡野村事,觉乡农淳朴,少了许多做作,两人越谈越投机。

“臭种地的,你见过多少世面,有些蛮力气就逞狂吗?好叫你知道,我师父是大名鼎鼎的梅花门掌门梅月玖,乡巴佬,你最好放聪明点。”那树上倒吊之人又累又热,忍不住又破口大骂。

苗子凤听那人声音有些熟悉,起身走过去,拿去他头上破筐,不觉一愣,那人却是梅花门的柳絮。

柳絮认出了苗子凤,道:“原来是故人,好得很,好得很,你快放下我,我口袋里有银子,你尽管拿去使。”

“这位兄台,想不到在这里相遇,真是有缘。”

“是是是,你快放下我来说话,这样须不雅观。”

苗子凤走到瓜棚前,对冯老三道:“那位相公是梅花门下的徒弟,他得罪冯爷了吗?”

冯老三怒气冲冲地道:“我就是要替梅老三管教管教徒弟,梅花门门规不严,他那些徒弟越来越不像话了。前日这混小子路过这里,在我瓜田里翻翻拣拣,糟蹋了七八个瓜,吃完还不付钱,自恃会耍几下粪叉子,跟我动上了手。我就是要让他学学怎么做人。”“让我跟你学做人?学你种瓜吗?乡巴佬。”柳絮出言不逊。“臭嘴还不服气。”冯老三肝火旺盛,走去解下柳絮,提着走了几步,手上发力,柳絮如一袋玉米跌下水塘去。

苗子凤阻拦不住,见柳絮在塘里浮上浮下,好不狼狈。找了一根竹杆,将他扯上来。冯老三走上去踩住他肚皮,那脏污的塘水由他口里直喷出来,阳光下,五彩缤纷,倒也好看。

柳絮人品极差,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应该。冯老三拉了苗子凤,又回瓜棚里继续喝酒。

“老伯身手不凡,当是江湖人土了?”苗子凤道。

冯老三摇摇头道:“江湖险恶,人心诡诈,哎,说起来,人人都像小孩子一样,不过作一场游戏。”

苗子凤听他说得莫名其妙,正待发问,田头有人吟道:“春有春花,冬有雪,四季自有四时景,人生随缘,活得自然”,一个白眉白须的和尚自田径上走来,道:“冯老三,酒肉穿肠过,佛法永难求,你又躲在这儿喝酒?”

冯老三见了那和尚,忙起身施礼,道:“师兄,你常说‘人在乱世好修行’,许多人遁入空门,终日参禅反而参悟不破,而有的人生在俗间,经历一些世情,反而茅塞顿开。酒肉是穿肠毒药,我就是要舍生忘死尝一尝这毒药,受些启发。”

白眉和尚摇摇头道:“难成正果,难成正果,你偏有这许多借口。”

冯老三撤去酒肉,白眉和尚德智尤嫌酒肉秽气,此时日落西山,冯老三移桌到柳下,切了几片西瓜,又做几碗南瓜小米粥,一碟咸菜,几个馒头。转瞬薄幕沓地,月上中天,三人用过晚饭,烹了一壶大叶茶,慢慢喝,聊天侃地。

那白眉和尚法号德智,是黄梅寺主持。冯老三原与德智同一座庙参禅,师父圆寂后,德智继承衣钵作了主持,而冯老三佛性弩钝,喜好酒肉游历,索性隐了法号德慧,还复俗家名字,云游四方。

冯老三道:“师兄,怎么你不坐在寺里,也出来游逛?”

德智皱眉道:“师弟,出家人万念俱空,早绝了尘缘,什么叫‘游逛’。”

冯老三笑道:“是我嘴拙,你怎么也出来‘云游’?”

德智道:“显通寺的苦心法师约我到五台山研究佛法,我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你。”

冯老三笑道:“苦心法师可真是用心良苦,他八成又是约你去下棋吧?每次,你们两个人聚到一起,便杀个昏天黑地,饭也顾不得吃。”

德智摇头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佛法讲究无争竞心,无得失念,棋阵杀伐之中,往往含有高深佛理,非寻常人所能忖度。下棋的过程便是参禅的过程。”

冯老三道:“这似乎与我那‘酒肉穿肠过’有异曲同工之妙。百炼方能成钢,我还得加倍喝酒,大块吃肉。”

德智对这个师弟毫无办法,他有他的歪道理,好酒好肉,而且心安理得。

苗子凤忍不住道:“大师,佛法要求佛门弟子不杀生不吃肉,可是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杀生吃肉的,许多生灵因而涂炭,看来,佛法的‘普渡众生’是做不到的。而且,老虎、豹子总是要吃肉的,它不吃别的生灵便会饿死,总不成让它吃草去吧?看来,生灵间互相残杀也是不可逆转的。”

德智愣一愣,嗫啜道:“我以大慈悲心……舍身饲虎,割肉啖鹰。”

冯老三道:“佛法说一切都是‘虚空’,只能使人更加空虚,饮酒只能麻醉自己,也是‘虚’的‘空’。我看,人只有看得开一切得失,看得开一切名利,不为一夜暴富而喜,也不为一夜财尽而悲,笑看人间风云,方能笼天地于形内,运筹帷幄,成就一番大事业。”

德智道:“那么,成就一番大事业就不是虚空了吗?汉高祖、秦始皇成就的事业无人可及,如今,不但他们人已西归,那些秦宫、汉瓦也都荡然无存。”

苗子凤道:“我所说的大事业”并非屠城掠地,成就霸业,而是为民造福,令社会进步发达,让百姓生活更加幸福美好,人间少了疾苦悲惨的事,处处欢声笑语,这是最实际,最有意义的。社会只有改变才能进步,而不是逃避。

苗子凤一席话,令德智、智慧师兄弟若有所悟。

德智连连点头道:“成就大事业而非大名利,看透名利方能成就事业,什么都不想等于什么都想,有即无,实即虚,矛盾的东西也可以统一到一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拍掌欢呼。

德慧道:“只要做些有益的实际的事,不浪费生命,即使明天死了,我今天也是活得开心的。”

苗子凤爱好广泛,诗书礼经琴画棋剑都钻研,虽然不能专于一长,但人间事物都是相通的,所知事物越丰富全面,越能明白道理,况且,他不喜欢人云亦云,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以自己的腿走路,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出来,丝毫没感觉到这一席话有何特异之处,但在德智、智慧听来,无疑于石破天惊。

临渊羡渔,不若退而织网。怨天尤人于事毫无影响,不若脚踏实地,实实在在去做。

冯老三道:“那么依古公子之言,该去怎么做呢?”

苗子凤道:“只要是有利于天下兴旺发展的事都可以做。”

正说话处,听那瓜田里吱吱叫唤。冯老三起身道:“贼獾又来偷瓜,这次休不放过他。”取了杆叉在手。德智道:“且休理它。”自地上捡了几个西瓜子,弹指射向瓜田。月光下瓜叶攒动,两只獾吱吱怪叫,一溜烟跑走了。“大师好功夫。”苗子凤赞道。“见笑,黄梅寺黄海派武学中是没有这一招的,是我偶然所得。我夜间于佛堂内做功课,常有蚊虫骚扰,夜间看不清楚,却又烦得紧,无心安坐,后来被它缠得紧了,便拣些小沙粒,听声辩形,寻准方位,弹指击射,初时不中,久了便有十之八中,倒也有趣得紧。以后夜夜做功课时便投沙击蚊子,消除不少寂寞,也练就一手好暗器,正果未成,反走偏门,惭愧,惭愧。”

苗子凤见这宝相庄严的一寺主持,居然也有好顽童心,不觉好笑。

冯老三道:“师父若是知道你分心旁鹜,定会气个半死,而且你也犯了杀戒。”

德智道:“也幸亏师弟你替我瞒的好。”他见苗子凤眼生羡慕之色,便道:“这手功夫我传了你吧,好顽的紧。”

苗子凤纳头便拜,德智拦住他道:“我传你武功并非收你为徒,况且僧俗有别,我是要感谢你适才一番开导言语。”

冯老三道:“那些俗家的礼,有近于无,大家不必客气。”苗子凤只得作罢。

德智道:“我先教你些静坐修身,益气养神的法子,身静方能心静,心静方能听风辩形。”

传了他几句口诀,让他依法练习。

德智逗留了四五日,教导苗子凤静坐吐纳,习练投石击蚊,见苗子凤记性甚强,心下欢喜,过一日做辞而去,以赴显通寺之约。

冯老三日间也指点苗子凤一些武功,进益不少。那梅花门柳絮缓过气来,早已溜之大吉,这却也不必理他。

九大湖怪

逢阴雨天气,连下两日大雨,过了一日,天气晴好。冯老三在瓜棚里憋了两天,心里闷了,便约苗子凤到郊野狩猎。两人带了弓箭,一柄长予,在那野地里走出二三里远,有一个大湖荡,四面生满芦苇芧草,又有河流纵横交错,荒凉幽深。

两人伏在蒿草里,见水面上水鸟甚多,正值水草茂盛的时候,个个又肥又胖。冯老三拈弓搭箭,见两只野鸭互啄互闹,一只逃,一只追,摇摇摆摆,向这边游来。冯老三箭如流星赶月,一前一后洞穿二鸭,余势不歇,飞出四五丈远,落在水面上。苗子凤自幼生活在江边,习熟水性,游下湖去。

他取了野鸭正待赶回,见远外芦苇枝上有一只水鸟,颜色艳丽,灵动可爱。苗子凤孩童心性,心中好奇,折了根苇杆叼在嘴上,潜入水中,苇杆上端露出水面以供呼吸,朝水鸟游去。游至近前,瞅准小鸟方位,跃出水面。小鸟受惊拍翅而起。苗子凤脚下一用力,身形腾空数丈,将小鸟抓在手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身体竟如此灵便,方悟出这几日修习得乃是黄梅寺的上乘内功,喜得是小鸟玲珑可爱,翅羽上微带几点翠绿斑纹,小嘴尖尖,竟自啄苗子凤手掌。

正自把顽,听那苇丛里又传出“咕叽、咕叽”的水鸡叫声,水鸡肉味鲜美,是不可多得的滋补佳品。苗子凤喜出望外,循声悄悄往苇丛里游去。游到深处,四寻未见鸟踪,忽听“咕叽、咕叽”之声自一丛苇草后传来,想必水鸡把窝做在此处。苗子凤缓缓游过去,正自寻觅,忽听身后扑棱水响,跟着肩头一痛,猛回首,见一物两眼血红,披头散发,嘴咬在自己肩头不放。苗子凤不及多想,回首一掌击去,那怪物硬受了一掌,仍不松口。苗子凤已看出这怪物是个人,只是面皮被水泡得惨白浮肿而已。

苗子凤左手握住水鸟,右手发力击在那人左腮,那人吃痛松口,迅疾扭头咬住苗子凤左手,苗子凤奋力扯开,手中小鸟却被他咬在口中,连毛带爪,活生生吞入肚中。苗子凤看得挢呑不下,不知这物是鬼是兽,心中恐惧已极,回身便走。那人见苗子凤逃走,口中啊啊作声,又是摇头晃脑。苗子凤游出数丈,见他还呆在原处,双目瞪向了自己,心中狂跳不止,却听那人哑了噪子道:“救我出去。”苗子凤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害人?”那人喃喃自语道:“我是谁?谁是我?我……”竟似茫无头绪,忽然咧嘴一笑,样子极是难看。

苗子凤生恐怪物追来,游出苇丛,冲冯老三道:“这里面有个怪物,我差点让他给吃了。”冯老三在岸上道:“是什么大鱼?弄回去做汤。”苗子凤道:“不是鱼,像是个人。”

冯老三绰了长予,跳下水来,随苗子凤游进苇丛,见那人呆在原处,只有头露出水面,口中兀自低语。

冯老三道:“原来是个水鬼。吃我一矛。”苗子凤拉住他道:“你听他说什么,梨花飘雪,风满河溯,梦雨剑精,唯我独尊,那是什么意思?”冯老三道:“梨花飘雪”吗?这厮敢情是梨园剑派的人,梨园剑派从不将武林中人放在眼里,这几年听不到消息了,原来都躲在苇荡里泡澡,好舒服。”苗子凤道:“这人适才作鸟叫引我过去,在我肩头咬了一口,我瞧这人诡计多端。”冯老三道:“且看他是真鬼假鬼。”握了长矛扔过去,那人眼瞪长予不闪不避,长矛在距他鼻尖几寸处落下,力量拿捏妙至毫颠。冯老三醒悟道:“这人原来无腿无胳膊,划不来水呢,且去把他托上岸再说。”游至近前,将矛头塞在他口里道:“咬紧了。”那人咬住长矛,再不放松。冯老三扯了茅柄,向岸上游去。

两人爬上岸来,将那人扯上水面,见他四肢受缚,加之皮肉被泡得浮肿,绳索深勒其中。到了岸上,那人兀自咬住矛头不松。冯老三道:“放开,你得救了。”那人眼光直直呆呆,傻了一般。

睛空里飘过一团浓云,跟着云涌风起,六月天,说变就变。冯老三索性在那人嘴上拍了一掌,取出长矛。苗子凤说:“是谁害你的?你是梨园门弟子吗?”那人呆呆不语。冯老三割断绳索,发现他身上竟有四处刀伤,皮肉溃烂,奇道:“看他衣衫糟烂,像是在水中呆了不止一日。他身上刀伤极深,居然没有失血而死,难道他会封穴止血吗?”苗子凤道:“这人大难不死,真是侥幸。”忽听那人端端正正说出一句话来:“你怕不怕?”苗子凤莫名所以,缓缓摇摇头。那人又道:“不错,怕也没用。”苗子凤惊悟:“你是梨园门张绪?”张绪点一点头。

苗子凤心道:“那日,张绪受黑白双尸所激,飞奔而走,他终究没能逃出双煞之手。”道:“张先生,是黑白双尸把你害成这样子的吗?”

张绪摇一摇头,忽然狂性大发,毛发直竖,声嘶力竭地抱住头嘶吼,面孔扭曲,忽又蹦跳起来,趔趔趄趄走了几步,一跤摔倒,爬起来又走,又一跤摔倒。他手足久受束缚,不甚灵便,越发焦躁,不住曲肘推掌。

苗子凤待要上前制止,冯老三拉住他道:“他现在在强练内功,只是有些颠三倒四,最易走火入魔。想不到威名卓著的梨园门张大侠会成这个样子。”

苗子凤想起张绪在苗家镇上,目空一切,一招间置何晓于死地,看来这人脾气本就不好,生世不顺,愈发孤僻,这番受人世折磨,只怕心神崩溃。心下惴惴,不知如何是好。

张绪横练内功,发力牵动伤口。又有血水流出来,他恍然不觉。练了一会,头顶热气上冒,忽然遍体打颤,如掉在冰窖里一般,肌肉扭曲,手足狂舞,一晃眼间已到了苗子凤、冯老三面前,向二人各拍一掌。二人虽早已防备,但未曾想张绪手法超强,奔行快疾如电。苗子凤眼见避无可避,索性出掌相对,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势不可挡,自已双掌相迎无疑于螳臂挡车,身体腾空而起,飞出数丈,跌落水中。若是跌在地上,骨折筋断,哪有命在?

苗子凤挣扎着浮出水面,见冯老三绰了长矛绕张绪游走,矛进人进,矛退人退。张绪口中呵呵连声,血脉贲张,出掌如疾风扫落叶,与适才判若两人。

张绪当时被苗人杰扔下湖去后,一时猝醒,但四肢被缚,穴道已封,只有束手待毙。沉入湖底后,觉呼吸受阻,头痛欲裂,连饮数口湖水,不得已强闭了呼吸。毙命只在顷刻,只是心中茫然,为何亲生儿子要害自己呢?难道是我看错了?没错,昏睡之中,就觉腹下一痛,一惊而醒,日光之下,小爽一双亮目望了自己,不错,是那双自己看了八年的双目,双眉正中一粒黑痣,不错,那双目多像他母亲静莎呀,她让他朝思暮想了多少年,在梨园门学艺的时候,从第一眼看到他,他便发誓要得到她。得到了又怎么样?带给他的是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她心中只有那个虚无缥缈的剑客,一个谁也没见过,不存在的人。

一次,他磨剑割破了手,静莎就坐在他身边,他把手指拿到唇边,这时,静莎看见殷红的血自手指上流下来,他多么希望静莎能关切地看着他的伤势,给他包扎,那怕问侯一声,他也会感觉幸福无限。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静莎默默转过头,站起来,漠然地走了。他定定望着她的背影,血滴红了衣衫也没觉得。他没怪她,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后来她嫁给了他。她必须得遵从师父的旨意。他一切都听她的话,顺着她的心意。就是这样,她还是离开了她。都是那本秘笈,那本梦雨剑谱。他为此而喝得酩酊大醉。我为什么会喝醉了?对了,儿子,儿子,这小子在外混了这几年,什么毛病都学会了,他居然会陪我喝酒,怎么我会醉了……醉了……心中茫然,魂魄似欲离体而去,呼吸早已停止,心脏跳动越来越微弱……。就在此时,体内一股热气自丹田而起,由心至肺,愈来愈清凉,无比舒适,心头也越来越清醒……难道我已死了吗?这就是死吗?我到了哪里?天堂?地狱?怎么四周这么黑?身周似乎有柔柔的水流,那是水下的一条暗流。

当日,黑白双尸在岸畔风雪中祭起移魂大法,强夺张绪武功,因二人互不相让,而张绪武功远在二人之上,自然而然生功相抗,是以三人武功互失互得,倒是张绪得功多于失功。而黑白双尸移魂大法中有一招闭息大法,可以自闭呼吸,以体内气流循环维持生命,形同僵尸,黑白双尸的绰号也是由此而来。张绪无意中(无意)得了双尸的闭息大法,在呼吸受阻之下,体内各大穴自然而然贯通,以气息游走代替呼吸,竟然不死。过了一段时间,水下暗流大急,其势奔涌,裹携张绪而去。荒岭沟壑,河流相连,不觉出去数里远,被苇丛阻挡,方才止住。

水势缓了,张绪慢慢浮出水面,穴道已解,又闭住几处要穴止血。若不是他心智受损,四肢乏力,那几根粗索也缚他不住。他浑浑沌沌过了数日,饿了吃草,或捕吃游到口边的鱼虾,有时狂风暴雨,有时又烈日暴晒,受尽苦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过了一日又一日,直到遇上苗子凤、冯老三。

张绪疯劲大发,无以为控。这具躯体似乎控制在一个恶魔手里,仇恨一切,摧毁一切。

冯老三瞅准机会,一矛戳在张绪肩头。张绪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抓住矛柄,一下下戳向自己肉里去,忽又大喝一声,将长矛连肉拔出,狂扫狂舞。

冯老三瞧得张口结舌,冷不防中了一棍,扑倒在地。

“霹雳弹。”苗子凤抓起一团烂泥,打在张绪脸上。他初学的“投石击蚊”功居然忙中而用,一击奏功。

张绪目不能视物,东冲西撞,胡劈乱砍,心神疲惫之下,招式也已失了章法。

豆大雨点噼哩啪啦落下来,打得人脸上生疼。

“快走,兄弟,乘他看不见快点走。”冯老三催促苗子凤快快离开,一场暴雨转眼临头。

“冯大哥,留他一个人在这儿,早晚得死。等他疯劲一过,咱们带他出去。”四处河流密林,张绪如没头苍蝇一般,只会困守湖畔饿死。苗子凤见他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风急雨骤,湖上苇横水走,雨烟迷濛。

“小子,你不要这么傻,他会害死(杀)你的。”

苗子凤在风雨中席地而坐,任凭雨冷风寒。张绪张牙舞爪一会,雨水冲去稀泥,目能视物,却也渐渐疲惫,慢慢止歇。最后全身脱力,坐在那湖畔望着湖上烟波浩渺,怔怔发呆。

冯老三叹口气:“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苗子凤见张绪平静下来,脱下自己长衫,走去披在他身上,道:“老伯,回去吧!”

张绪默不作声。

苗子凤搀扶起他来,三人往来路而去,大凡神智失常之人,一旦平静下来,三五个时辰不会发作,苗子凤倒也不必担心他会忽发攻击。

风雨稍稍停歇,气温骤降,三人冻得嘴唇发青,簌簌发抖。

踩着泥泞回到瓜棚,苗子凤生火烤干衣服,又烧几桶热水,为张绪洗浴,换上干爽衣服。两人坐在木桶里泡澡,晚间饮了些酒暖身,又喂张绪用些菜饭,把他锁到草棚里,防他发疯伤人。

这夜三更,苗子凤发起高烧来,呓语不断,冯老三熬些草药喂他喝下。第二日到草棚为张绪送饭,见他缩在棉被(稻草)里,面皮紫红,嘴唇干裂,也发起烧来,愈发神智不清。冯老三也喂他些汤药喝下。

过了一日,天气好转,苗子凤身体恢复正常,张绪也有些好转。

第三日中午,苗子凤与冯老三在柳荫下喝茶。坐了一会,见张绪蹒跚着走出草棚,双目无神,在日光下晒了一会,口中喃喃自语,又踱到田边一块空地上,伸拳踢腿,一招一式地练起拳来。

苗子凤、冯老三都担心他再发狂,一齐凝神戒备。

张绪一板一眼地习练,口中述说着剑法要诀,虽然手中无剑,每一招一式都做得到位,有时,也忘记一些招式,便反反复复重复原先练的那招。

“张绪不像是发疯胡闹,他所练招法有章有度,你瞧,这一招,喔,妙哉,绝矣。”冯老三瞧得性起,不禁击掌惊叹。“若不是张绪精神失常时,茫然不知所以练习梨园剑派神功,你我何以有缘一睹天下最精妙的武学?梨园剑法果真盖世无双,林淡秋并非浪得虚名。”

苗子凤道:“张绪神智丧失,又怎会记得武功路数?”

冯老三道:“大凡武功精深者,所学武学便如长在自己身体上的手足一样,想去也去不掉,临阵对敌之时,更会不假思索自然地使出来。”

张绪将一套剑法练完,迷迷瞪瞪走回草房去。苗子凤听他口中喃喃道:“爽儿,你要好好习练,好好习练……”

“真令人大开眼界!”冯老三折一枝树枝作剑,将依稀记得几招比比划划,大加赞叹。

每日此时,张绪都会走出草棚,在空地上将一套梨园剑法练完,然后自顾走回草棚去。

冯老三日日跟他习练,同时指点苗子凤,两人武功都大有精进。苗子凤觉得这样学艺,不够正大光明,与偷盗无异,学了几日便推说资质低劣,难登大雅之堂,辍而不练。又觉耽搁时日已久,便有辞别入京之意。

冯老三也不多加挽留,择一日,置酒相送。

因张绪神智尚未恢复,暂留在冯老三处,待其有所好转,再送往梨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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