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 五秋水山庄

苗子凤天明时到了一个市镇上。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铲雪扫路，做买做卖，儿童满街乱跑。苗子凤翻翻口袋，尚有几文碎银，到一家小店，要了几个包子，开怀大嚼。

正吃时，忽听街上一阵马蹄声急，又听鸣锣开道。一行着红袍皂靴的官吏，到了一对过一所宅院前下马，一迭连声叩门，道：“报喜了，报喜了。”大门开处，家里主人走出来，一名皂役高声宣读：“钦赐贵府张老爷名讳卓喜中本科进士第十三名……”原来皇榜揭晓。

人杰也在今科科考，因张绪打死人命之事，多了许多周折，不知人杰是否顺利参加会试。苗子凤牵挂家中，胡乱填饱肚子，付了账，出了店急急往回赶。

一路晓行暮宿，非止一日，到了家门口。家中张灯结彩，进进出出，人来人往，一泒喜庆气象。

急走进门去，家人见了苗子凤，大喜进去禀报：“大少爷回来了。”苗老太爷陡见儿子，喜从天降。老母亲一把拉住儿子，上下端详，喜极泪流，竟是说不出话来。

苗子凤一来一回，已在外耽搁了三个多月，家人自然心焦。苗老太爷道：“凤儿，这三个多月没你的音讯，把全家人都急坏了。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打发家人到处寻找你，你娘日夜流泪，谁劝也不住。咱苗家行善积德，苍天保佑，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苗子凤拭去母亲眼角泪水道：“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吗？娘，你老人家放心吧。”

苗人杰拉了哥哥的手道：“大哥，你回来就好，大家屋里说话。”苗子凤见弟弟一色红袍绣衣，喜道：“弟弟，你中啦？”

苗人杰道：“是呀，托圣上的福，中了本科进士第八名，近日即赴京都听候差任。”一旁贺客道：“苗太爷，大少爷平安归来，二少爷又吉榜高中，今日是双喜临门呀。”

家人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好不热闹。

众人走进屋来，苗太爷安排筵席招待客人。一时又有县里头面人物送来贺礼，称贺之声不绝，苗人杰满面笑容，作陪应酬。

苗太爷，苗母、妹妹苗睛雪与苗子凤走进里间书房，问长问短，家人又摆上酒席，为苗子凤接风。

苗子凤将别后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有惊无险，众人俱各安心。苗太爷道：“这些江湖人物都是草莽之徒，不可与他们来往。你以后好自用心上进，也学你兄弟，搏个前程，才是正经。”

正说间，苗人杰挑帘栊进来，已有些醉意，红光满面，真可谓意气风发。苗人杰端了一杯酒冲苗子凤道：“大哥，我敬你一杯，为你压惊。”苗人凤执杯饮了，道：“恭喜你高中，我也敬你一杯。”再饮一杯。苗人杰一饮而尽，又执壶给二老斟满，忽扑地跪倒，冲二老连嗑三个响头。

二老忙拉他起来，苗人杰只是跪地不起，道：“爹，娘，我能有今日，全靠二老收养照料我长大，又供我读书。此恩此德，我做牛马也报答不了。你们就是我的亲生爹娘，我就是您们的亲生儿子。”动情涕泣。

苗父苗母也有些心酸，这孩子身世可怜，能有今日也不枉苗太爷一番苦心。苗太爷道：“你只要好生做官，一心一意为民做事就对了，休提报答的话。”苗子凤也道：“只要你做官廉洁清正，为百姓造福，就是忠，就是孝了。”苗人杰连连点头：“爹娘大哥的话，我牢记在心，不敢有违。”

苗晴雪笑道“二哥，你这可该起来了，到了天子脚下，有的你跪呢。”

苗人杰俯身起来，道：“京城繁华，二哥也带你去玩儿，你去不去？”

苗晴雪瞥一眼父亲，心中只盼父亲应允，她虽已豆蔻年华，玩心不减，出落得也更标致了。

苗太爷微笑道：“雪儿，愿意陪伴你二哥呢，还是愿意留在爹身边？”

晴雪与人杰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更形影不离，感情深挚，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两人迟早珠联壁和，苗太爷也早有此意。他不问晴雪是愿去京城还是愿留在家中，却故意问他是伴情郞二哥，还是陪父亲老爹，别有深意。

晴雪脸色一红，道：“爹留在家中有大哥和妈照顾，二哥孤身在外却没人照料。”

苗孝隐哈哈大笑打趣道：“女儿还是疼你二哥的多，老爹没人疼喽。”

苗母戳他一下道：“守着儿女，说话也没板没眼的。”

过了几日，苗人杰打点行装，带了妹妹晴雪，往京都而去。

过长江经山东越黄河，离京城一日近似一日。

这日到了沧州地界。

苗人杰金榜高中，意气风发，多年甘苦便见回报。这日观一路山川形胜，抬眼云淡天高，心情舒畅，扬鞭在路上飞奔起来。奔了一程，在路边一家茶店稍歇，等候晴雪赶上来。茶棚侍者沏了茶端上来，苗人杰浅啜慢饮。

这时，大路之上驰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神采俊雅，一色白缎衣袜，到了茶店前，拴了马，也来歇脚。苗人杰见这两个少年公子举止洒脱，不由看得呆了，暗想：“愈近京都，人物果然不凡”。

过得不久，又有两骑快马如飞而来，也是白衣白袜富家子弟打扮。

早来的两人起身相迎，四人聚作一处，叽叽喳喳，嘻笑打闹，听声音俱是女子。

其中一人见苗人杰不住凝神观望，与那三人低声嘀咕几句，都抿嘴笑了起来。苗人杰正凝神细听她们说些什么，就见那姑娘起身走了过来，手里执了一杯茶，走至近前，忽然脚下一绊，一杯热茶扑面而来。苗人杰一惊而起，茶水还是溅了一身。那姑娘趔趄之下，收足不住，作势欲倒。苗人杰疾出手挽住她胳膊，但觉温滑柔软，身近肌肤，一股淡淡体香，闻之沁人心脾。苗人杰明知对方佯装跌倒，意在寻衅，又知她是个女子，却鬼使神差起身扶住了她，道：“兄台小心。”

那女子面上一红，挣开了手，羞涩地抢出店去。余人俱跟随而出，拉马上路。苗人杰追出店来，一行人已去得远了。

这时，晴雪偳马赶上来，见了苗人杰狼狈样子道：“二哥，你怎么了？”

苗人杰道：“没事，不小心茶水溅身上了。”

晴雪自包袱里取出件衣服，道：“脱下来换了吧。”

那姑娘一双秀目正望着自己，忽而面上一红……其人其貌似乎仍在眼前。苗人杰有些魂不守舍，“不要紧的，不用换，我们赶路吧。”说罢走出店门，就去解马。

“二哥，这样怎么行，你衣服湿淋淋的，会着凉的。”

“哎呀，我说不要换就不要换吧，这么麻烦。”苗人杰心下烦乱，抬腿跨上马，又觉有些失态，见晴雪捧了衣服，站在地下，怔怔望了自己，心下一软，轻轻拍下她肩膀道：“我有些不舒服，咱们早点赶路吧。”

晴雪点点头，道：“也好，二哥你自己小心，感觉不舒服就早点找店歇息，反正也不差这一日。”

两人行了一程，望见前面屋宇重叠，象是一座大庄园。那道旁石碑上刻了“秋水山庄”四字，当下入庄寻一家客店住下。漱洗用饭毕，晴雪差小二到镇上药店取了药来熬了，端进屋来，道：“二哥，趁热喝点药，晚上睡一觉发发汗就会好了。”

“你放桌上吧，今天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晴雪见苗人杰面色忧郁，只道他累了，不再打扰他，自云歇了。

苗人杰心事重重，想起那姑娘绰约丰姿，心乱已极。取了一本书翻看，入目全是那姑娘的影子。

这时夜色已深，月朗风轻。苗人杰走出屋来，在院中踱步。客人俱已安睡，院中寂静无声。踱了一会，忽听急急打门声，门板拍得咚咚响。店家惊醒，边穿衣边走出来道：“客满了，另投别家吧。”“店家，我给你十倍的银子。”店主听了银两多，方才睡眼惺松地开门。

“三两银子一间房啊，少了不租，真是，这夜半三更的……”门刚松开闩，哗啦一下撞得洞开，一个壮汉挽了一个人闯进来。那人低了头，全身是血，看不清容貌。店家张大了嘴合不拢道：“我们不收客，快走吧。实在没地方住了。”

壮汉一掌把他推在一边，径扶了那人走进来。走至店堂门口，忽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掷在地上，道：“去把大门闩了，收拾间干净客房，再温一坛酒，来二斤牛肉。”店家探头到门外张望一下，回头把门闩了，赶紧把两人让至一间客房，温酒炒菜。

苗人杰心下起疑，只是行路在外，不便多事，自回客房安歇。

刚刚熄了灯，忽听外面一阵嘈杂。隔窗外望，见灯笼火把映红了一条街。又听挨家挨户拍门声，狗吠声，小孩啼哭声，乱成一团。听一人道：“王爷，是在这里了，门口有血。”

“砸门！”

随之店门拍得山响。店家忙不迭跑到院中，苗人杰也披衣出来察看动静。只见壮汉开了客房门，高挑灯烛，坐在桌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又一手揽了那伤者，叉了一块肉送到他嘴边。伤者是个中年人，头上胳膊上已缠了绷带，面色辣黄，闭了眼，也不知是死是活。壮汉道：“大哥，你也吃点。”那人仍闭了眼，喃喃道：“好兄弟，你快走吧，大哥不成了。”

店家站在院中手足无措，这时，店门喀嚓一下碎裂，门板飞起，一队官兵冲进来。为首一人手提马刀，指着壮汉道：“你跑不了了，给我拿下。”几个官兵持刀拽枪赶上来。壮汉顾自喝酒吃肉，右脚一抬，一根板凳直飞出来。当首两名官兵躲避不及，撞得七窍流血，仆地不起。板凳余势不止，那长官见来势凶猛，闪身避开，身后两名官兵又被撞翻在地。

官兵见壮汉勇猛，都不敢近前。“放箭。”官长一挥刀，立时箭如飞蝗。壮汉也是反应神速，往后一跃，抬腿一脚，将八仙桌踢飞起来，桌面朝外，堵在门口。箭雨纷纷射在桌面上。

壮汉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老子拷你祖宗。”

官长嘴角一翘，微微一笑，道：“箭上放火。”一时，客店陷入一片火海。

苗人杰一惊，心想：“官兵好霸道！这一放火，岂不连累左邻右舍？”正想间，见左邻几间房也火起，忽想：“晴雪出来了没有？”四顾人群不见她身影，不由大叫：“晴雪，雪妹。”

无人应声。

他抢到苗晴雪房前，此时火势已大，火苗从门柜上扑下来，逼得人不能近前。苗人杰急叫：“快救人，救火呀。”抢了水桶，自水缸里舀了水，发疯般往房上泼云。杯水车薪，哪里济事？

一名官兵走上来，一脚踢飞了水桶，举了刀道：“再敢泼水，一刀劈死你。”

苗人杰情急下掏出榜贴，道：“我是本科进士，朝廷命官，你们快把火熄了，救我妹子出来。”

那官长接了，看了一看，扔到地上道：“哈哈哈，一纸空文，骗得了谁去？”

眼见几间客房瞬间化为灰烬。店家哭喊打跌，晕了过去。

那官长只是冷笑。一名兵卒凑前道：“这下去了王爷一块心病，那两个反贼必死无疑了。”

“嗯，大家过去检查检查，捡几块骨头回去。”

官兵们一涌上前，提水浇熄了灰烬，拿刀枪乱翻乱戳。

苗人杰欲哭无泪，心中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一名兵士禀报道：“王爷，那俩小子都烧成灰了。”

那官长凝眉想了一想，道：“那人使的刀也烧成灰了吗？给我好好找。”

兵卒又去翻拣了一会，道：“回王爷，都找遍了，没有。”

王爷到废墟前仔细查看，见那残垣败壁几近坍塌，细细观看，相邻几堵残墙上都有一个大洞，一直出去四面墙之多，未后一间屋子后墙上又有一个大洞，墙外正对一条胡同。众官兵目瞪口呆，那壮汉以掌击穿几堵厚墙，神力惊人。

王爷吩咐兵卒围堵各个路口，自己带一队人马顺胡同追下去。

苗人杰失魂落魄，想兄妹情深遭此变故，有何面目去见养父养母。他跌跌撞撞，不知该往何处去，沿街乱走。走到天亮，心下渐渐清醒，想：“事已至此，也无回天之力，只是大仇不能不报，我此时无官无爵，冒然大闹，只怕送了性命，且去查访明白那王爷来头，日后寻仇不迟。”当下到那街坊上，遇人打探，方知那李王爷与当今皇上有些亲戚，又有财势，上下疏通，受了皇上策封，与朝中权贵多有结交。

苗人杰经人指点，一路寻来，到了王府前，见门庭巍峨，气泒威严，门首两名校卒持枪侍立。他在对过一家面馆坐了，喝些面汤，寻思如何打算。坐了一会，听马蹄声响，四匹快马奔到府前，马上跳下四个白衣少年公子。细看正是昨日相遇的那四个女子。苗人杰见那四个女子走进府去，心下呆了一呆：“那女子难道是王府的小姐吗？”

面汤喝完，身上有些热气。他站起身伸手入怀，囊中空空如也，却是盘缠都留在客店中，早葬送火海了。伙计见苗人杰翻拣衣袋，面色惶急，知道拿不出钱来，道：“小子，没钱蹭什么饭?”苗人杰道：“我……我有钱……”“有钱在哪儿？拿来呀、”“丢了。”伙计一把扯住他衣衫：“找揍是不？”“店家，我是新科进士，上京侯任的。”说罢苗人杰掏出榜贴来，道：“我路上丢了盘缠，等我上京任了官，你的饭钱，一定加倍偿还。”伙计看也不看，冷笑道：“新科进士，哪有你这般寒酸的？分明是伪造，骗吃骗喝。走，跟我到衙门去。”说着，当胸一拳。苗人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伙计扯住他衣衫拉了便走。这情景仿佛就是十几年前苗家镇街头那一幕。苗人杰全身一震，道：“店家，我赔你饭钱便是。”脱下长衫递到伙计手里。苗人杰遍身衣服都是新做，衣料上乘，伙计接在手里，见衣服簇新，心下欢喜，方松了手。

此时，围一群人观看，指指点点。苗人杰只穿件单衣，天气寒冷，冻得畏畏缩缩的，低了头自走。

“伙计，他欠了你多少饭钱，这锭银子够不够？”

“哎呀，是小组，我怎能要您的银子？”

“少啰嗦，把衣服还他。”

苗人杰见一个白衣少年走进人群，把一锭银子扔给伙计。伙计忙不迭捧了衣服给苗人杰穿上。正是酒店中相遇的那位少女。

苗人杰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一个妙龄女子面前，如此狼狈，心下有些尴尬，拱一拱手算是谢过，回身便走。那姑娘笑而不语。

苗人杰走进一条胡同，忽觉一物在肩上一拍，回头看时，见那女子手拿一柄折扇，笑吟吟望了他，道：“也不谢一下就走吗？”此时冬季天气，那女人带一柄折扇，只是为了女扮男装多些潇洒气，倒并非为乘凉。

苗人杰想起妹妹被李府所害，这女子也是李府的人，恨吾及吾，心头气怒，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回身又走。

“喂，你走这么急干吗？有什么急事吗？”

苗人杰不理她，大蹋步往前走。那姑娘身形一闪，拦在他前头，依旧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不要理我，走开。”苗人杰一推她肩头，往前又走。

“我偏不让开。”那女子快走几步，又拦在他前头。“你这个人真怪，我好心帮你，你反不领情。”

苗人杰侧过头，心下烦闷。

“噢，一定是我昨日溅你一身水，你还在生气是吗？”姑娘微微一笑，弯身赔礼。抬起身来时，苗人杰已抬腿走了。姑娘眉头一皱，又微微一笑。

苗人杰转过一条小巷，见那姑娘并没追来，当下大蹋步急走。走过一条街，迎面与一个挑夫相撞，一筐鸡蛋滚翻在地。后筐一倒，前筐失了重心，也跌在地上。两箩筐鸡蛋碎裂一地。那大汉一扔担子，兜手抓住苗人杰，怒道：“你小子走路不带眼睛，找死呀你？”苗人杰挣脱不得：“是是你挂了我，不管我事，你不要赖我。”“臭小子嘴硬。若是前担撞了你，怨我看不清，可是后担先倒的，难道不是你撞我吗？”苗人杰有口难辩。那大汉搜遍他全身一文银子也没有，道：“没钱赔命，让你尝尝我的老拳。”作势欲打。苗人杰看那大汉拳头有碗钵大，体壮如牛，一顿乱拳下来，还不把人揍扁了？心生惊骇，摆手道：“你打死我也要不回银子，不如……不如我把衣服押给你吧。”“大汉看看他衣衫崭新，道：“也罢，长衫单衣都脱了，我吃点亏，算我倒霉。”苗人杰脱掉长衫，已是冻得簌簌发抖，那单衣无论如何也脱不下来，况且，赤身露体，怎生见人？

“这十两银子，你拿去，不要难为这位相公。”居然又是那姑娘援手相助。

大汉接了银子，把长衫扔还苗子杰，气哼哼地去了。

苗子杰穿了长衫，回身又走。

“你今日欠了我许多银子，想一走了之吗？”

苗子杰站住脚，不怀好气地道：“我只有这条命在，你想要就拿去吧。”

那姑娘扑嗤一笑，又收起笑容正色道：“也罢，你这条命虽不值几个钱，暂押在我手里，何时还了我银子，再来赎回你自己。不过，在你赎回自己以前，你就是我的奴仆，要听我的话。”

“大不了我把这身衣服……”苗人杰解了长衫，想想刚才情状，叹一口气，又系上了。那姑娘微微一笑，往前走去，边走边道：“你要后悔，就拿衣服换银子，若不后悔，就这么办了。”

苗人杰无杰，只得跟在她后面。

那姑娘来到一座酒楼前，店家恭恭敬敬将两人让到楼上坐定。那女子出手豪阔，扔出一百两银子，吩咐伙计上一盘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盘燕入凤巢，一个奶汤佛手鱼翅，一个广汉缠丝兔，又要一坛上好竹叶青。这几味菜，苗人杰闻所未闻，他怎知那女子平平淡淡点了回味菜，占尽苏、川、鲁、粤四大菜系，若非这酒楼开店百年，聘得名厨，寻常酒店是断做不来的。

苗人杰闻得香气扑鼻，菜未至，香味已自楼下飘上来。伙计端了一个楠木托盘，盘内是雕饰精美的一个瓷盘，那清炖蟹粉狮子头由猪肋条肉，蟹肉、虾子加佐料做成石榴状及圆球状肉丸子，上置蟹黄，肥嫩鲜香，闻之欲醉。不但菜美，器具也是极精致的。苗人杰却不知其中名堂，不加谦让，肚中又饥，一扫尽净。那姑娘自端一杯酒，笑咪咪望着他。

一会，四菜上齐。那三菜是：粤菜名作燕入凤巢，以鸡腹裹火腿燕窝笼蒸；形如佛手的鲁系名菜奶汤佛手鱼翅，以鱼翅、冬菇、火腿、鸡料子合炖，软嫩醇厚；川菜野味广汉缠丝兔，肉白鲜香。

那姑娘为苗人杰斟上一杯酒，道：“你陪我喝一杯。”苗人杰置之不理。那姑娘又道：“这几味菜土气得很，偏僻地方料也做不出大名堂。喂，伙计，再来一个红烧干贝、一个白汁海棠鱼，喔，我看你象江南人，芙蓉套蟹是顶出名的喜不喜欢吃？好了，再来一个酸辣海参汤。”一忽，香气缭绕，杯盘摆了满桌。

苗人杰念念不忘惨死的晴雪妹子，想虽然此事与这姑娘无关，毕竟是她家中所为，当下闷声不吭。

那姑娘端一杯酒，浅啜一下，道：“陪我干了。”见苗人杰不理不睬，不由大发小姐脾气：“我让你喝了，你听见没有？你现在是我的奴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苗人杰心下激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闷声不语。

姑娘杏眼圆睁，愣愣瞧了苗人杰一会，也端起杯来一口喝干，又斟满一怀，一口饮干。

苗人杰也自斟一杯干了。姑娘存心赌气，皱起眉头连干三杯，苗人杰又陪了三杯。

两人如此一气喝完了一坛竹叶青。姑娘虽赌气硬拼，毕竟酒量有限，面色绯红，摇摇欲倒。

一旁酒保看得呆了。姑娘张手道：“看你个头，快拿酒来。”酒保劝道：“公子别再喝了……”“你怕我出不起银子吗？”姑娘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大叫：“快去，快……”酒保无奈，又去取了一坛酒来。姑娘执杯又喝。苗人杰见他醉了，本想出手制止，欲言又止。“你为什么不喝？……喝……喝呀。”她拍着桌子怒目瞪着苗人杰。“你醉了。”苗人杰冷冷道。“我没醉，没醉呀，我让你喝你就得喝，喝呀……”苗人杰站起身拽起她胳膊。姑娘作势欲推开他，可是手足无力，推了几下，伏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口中兀自吵嚷不休。

苗人杰扶了她走下楼来，一步步迈到街上。寒风乍起，乌云低垂，街上行人稀少。

苗人杰扶了那姑娘，迎着风，那姑娘靠在苗人杰怀里，象一只孤苦无依的小鸟。“姑娘，我送你回王府。”“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呀，我要喝酒，我……你放开我呀。”她闭了眼睛，口中喃喃，过了一会，渐渐无声无息。

苗人杰低头一看，几滴泪珠竟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前面一座石亭。苗人杰扶了她坐在石亭里，看她睡得沉沉，不忍叫醒她。“你生我气了吗？你别走，别……离开我。”姑娘呢声低语，不知梦中想起了什么。苗人杰轻轻拍拍她，心中竟感百般柔情，却又惆怅万状。

过了一阵，姑娘渐渐醒了。星星粒粒的细雪沙沙而落，地上蒙了薄薄一层。睁眼看时，四周无人，触手处，暖融融的，是件长衫。长衫的主人却影踪不见。望天地茫茫，脚印也无一个，显然去得多时了。这飞雪之夜，苗人杰衣衫单薄，身无分文，如何能过？姑娘怔怔良久，心下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