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七十五章

矗立在海岸的三鲜楼大饭店装修完毕，就像悬挂海上的两片白帆，即使这种造型浪费掉一半的容积率。三鲜楼正面竖着一排排装饰钢结构的拱形箱梁，既像古希腊建筑风格的环柱，又像古罗马大斗兽场的拱券。三鲜楼一楼大厅正举办滨海民俗书画展，正门口悬挂红底白字大条幅：杯中腾琼浆，笔下走风云。

滨海名家宋丹青挂轴中的一只只螃蟹，青虾跃然纸上，甚至能勾起参观者的食欲。柳眉琼鼻的许菲身袭白裙，陪同一群短袖白衬衣的贵宾参观。

体态敦颐的宋丹青先生向贵宾们讲起笔墨来，笔是管造型的，大型不准就是没笔；墨是管层次的，层次不清，就等于没有墨。比如这只虾的头部，采用浓淡墨相生的办法，使头胸表现得份量更重，透明感更强。虾眼用浓墨横点，显得更生动。

饶有兴致的宋丹青还要讲述画蟹五步法。心不在焉的贵宾探问道：“宋先生大作润格多少？每平尺大几万了吧？”宋丹青微蹙眉头，回道：“他人是办画展，卖字画，而我这次是在家乡办画展，赠字画——不过么，鄙人志短，早年为了糊口，的确卖过几幅拙作的。”许菲忙道：“对对！宋先生单单讲学，搞字画鉴定都忙不过来的。”

稍稍缓和脸色的宋丹青不置可否。不动声色的贵宾倒饱有雅涵，称赞道：“好好，字如其人，人如其画。”

东展厅门旁地摊上，一幅工笔画的几只山麻雀惟妙惟肖，大有呼之欲飞之势。一副红獒图，画中红獒骨格粗壮、透出王者霸气。另外还铺有一地的功夫字轴等作品。旁边，白青华孤零零地站着。

生意场失意的白青华确有才华。以前孔尚志在火车上与白青华有一面之缘，只知道白青华是位落魄之人，现在才知道白青华另一半是个书画家。造物主造人弄人，如果一半欠缺，那么另一半足予。大脑右半球发达，左半球未必发达，瞎子往往听觉惊人，瘸子大都格外地厉害，有福之人饱有猪的特征。

“你好，白先生。”满怀崇敬的孔尚志上前打招呼。白青华漠然扫视孔尚志一眼道：“哦——你看看吧”孔尚志既捧不了钱场也捧不了人场，就用“印象派”功夫奉承道：“好，画得不错！很有功力——白先生的画作工笔细腻，神形俱备——真真具有艺术表现力。这笔功夫字，真是字韵天成，道法自然，明其道，不计其功！”

然而，孔尚志搜肠刮肚的美誉甚至抵不上一个面包一瓶水。白青华倚靠廊柱恹恹地说：“单单一个滨海书协美协的会员成百，从业者上千，爱好者上万。唉——这都是我早年的作品，我已经好些年不提笔了，唉——”

摆地摊的未必没有真东西，炼杂耍的未必没有真本领，藏龙卧虎的故乡民间书画界被埋没的英雄比比皆是。从马尾到马首，被图章题跋裹住的《夜照白》如果韩干没有王维的推荐，陈闳的点拨，就不会遇到唐玄宗那样的东家。这也更加凸显出混圈子的重要性。梵高与毕加索艺术成就无与伦比，命运却天壤之别，一个穷死，一个富死。梵高创作九百多副油画，生前却仅卖出一副，只卖400法郎，一生穷困潦倒。而毕加索生前卖画不计其数，身后财产达几十亿美元。

那边白青华正为午饭发愁，而这边韩千里正在画摊上笔走龙蛇，挥汗泼墨。韩千里展摊前面，落地横陈一块白字红底招牌，上面罗列有：“中国国际研究院院长”、“中华诗书画印协会常务理事”、“中国诗书画印协会山东分会首脑”、“中国书法楹联协会会员”、“特聘板桥书画院一级讲师”、“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当代书画艺术名人”。这块招牌颇像快餐店门前的主副食谱，小店本该挂一个幌儿，反而一齐打出四个幌子。

孔尚志满心好奇，随手打开IE搜索引擎，输入“韩千里”三个关键字，跟着一连出现：医学教授，信息管理专家，还有一位唐山的书画家也叫韩千里，四川有一个练硬笔的韩千里。

韩千里的博客上，博主介绍与招牌上基本一致。不过韩千里博客里详尽地介绍：“承家训从少年酷爱书画艺术潜心研习古今碑帖、名家画谱。作品尤以花鸟为主兼其山水。其章法饱满、形神兼备、雅俗共赏。书法以隶草见长，书作信手挥洒笔势自生、千变万化不失法度、生机昂然激人奋进，字里行间投射出阳刚之气势。作品多次入选省级以上书画展并获奖，同时被欧洲、东南亚、港澳等地区的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其略历载入《世界名人录》《中国书画艺术大成》《当代书画家名人词典》等十几部大典。作品价格每平尺两万元。”

孔尚志点击链接进入一家唤作“中国美术协会网”的网站，与“中国美术家协会”的网站域名比较，只“网”与“家”的区别。“中国美术协会网”有这样的广告插页：“著名艺术家韩千里官方网站”，“您没有成为网站收费会员，或您的网站服务已经到期，如果要继续开通官方网站，请和我们联系，手机：137#￥%……*￥电话：010-@！%#。”再进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网站会员中心搜询“韩千里”，只蹦出一串字符：“抱歉，没有匹配结果”。

老江湖韩千里深谙字因人贵的道理，光辉耀眼的名头可以使人头晕目眩，丧失判断力，专靠气场就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韩千里混不进书协、美协圈子，就另辟蹊径，以每年1000元的价格汇给中国美术协会网站。从此这家网站就出现有“著名艺术家韩千里官方网站的插页”和50KB的小头像。至于韩千里荣膺的各种组织机构的头衔纯属虚构，因为根本没有那些组织机构。由于说假话，吹牛皮的日子久了，至少韩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艺术家。

韩千里打小喜欢写写画画，图画课成绩比数学、语文高出许多，他画的水彩大红萝卜曾被学年组巡展。学生时代的韩千里最得意之笔，莫过于帮助差生模仿家长签名，非但当人家一回老子，还能赚些去食堂打饭的钱。高中毕业，韩千里被文化课拖累，进不了画院，未得到脱胎换骨的金丹，又舍不得临池学书的功夫，终究未成正果。

回乡后，韩千里无心务农，跑进村边的工厂帮忙写标语，出板报。韩千里没有书画家的修为，却有着艺术家的无行。终因欺骗女工被工厂开除。

流入江湖的韩千里开始靠为人家包灯箱，写挽联，雕墓碑，做牌匾，后来又创办千里书画培训班，利用课余时间糊弄小学生。韩千里钱袋逐渐殷实之后，便勾搭上离异女子马俊花。离过婚的马俊花与她那台二手车一样，倒过手便不值钱。但是，马俊花谙熟人情事故，会变着法去掏男人布袋里的钱。

韩千里降伏不住马俊花，即便她不是自由身，那颗渴望自由的心也是锁不住的。水性杨花的马俊花又和别的老板偷偷好上了。听到风声的韩千里就追索马俊花住的村房。虽然马俊花拿出韩千里的书面保证，递交到法院。但是这间小产权房跟小三的命运同样不属于法律保护范畴。同时，韩千里老婆带娘家人明晃晃地打到马俊花门上。韩千里又买通土蛋轮番吓唬马俊花，这才避免鸡飞蛋打的命运。

韩千里展墙正中悬挂三尺高的“寿”字轴，用不随心的三分笔拖出来的死墨，如同令人憋闷的肠梗阻。“寿”字旁扭衬着甲壳虫一般的八个字：“寿比南山松福如东海水”楷书还真是一把明鉴神鬼的照妖镜，既需要篆书的线质，隶书的势态结构，行草书的衔接关系。韩千里的字既不出自欧颜柳赵，也没有孩儿体的真，也没有霸体字的霸气，却单有丑体字的怪，诞而不经，仅有险绝，从无平正，既无笔法，也无章法，无法怎成书？着意扭曲的字宛如一个个目不忍睹的受刑之人，倘若魏楷师祖索靖再生，也准得被气死。

书法骗子特征，要么光头，要么长发，要么长胡子，要么中山装。作品特征傻大黑粗，一笔虎，一笔龙，一笔佛，一笔龙，一笔寿。骗子书家三大宝：海纳百川、天道酬勤、马到成功。

身着白蚕丝唐装的韩千里寻出孔尚志眼中疑惑，抬手扽扽前胸盘扣纽道：“本人临摹的是上承汉隶，下开唐楷，兼有隶楷两体之神韵的魏碑，请多多指教。”韩千里一脸不快，一边说，一边摆弄腕上的黄花梨串珠。虽然韩千里袖中无剑，却有亮剑的勇气，哪怕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薄铁片刀。

孔尚志只是觉得韩千里的字扭捏造作缺少功夫，却无心开罪韩千里，他眼看对方国字脸扭歪成一团魏碑，紧忙解释说：“我是外行，只是感兴趣。”

韩千里愤然甩甩脑后的短马尾，斜睨孔尚志道：“这位先生不要太谦虚，请您给留幅墨宝吧？”韩千里说着提起毛笔递向孔尚志。

孔尚志赶忙摆手推辞道：“岂敢岂敢，无法不成书，我不懂书法。”

韩千里眉心舒展，笑着道：“呵呵——你看看墙上挂的字画，有没有感兴趣的——我还收藏有欧阳的字”

这时，人堆站出一位穿白衬衣扎领带的男人，从手包里掏出一把钱塞到韩千里手里，然后卷起”梅兰竹菊”四屏条，甩甩油头转身就走。而韩千里将钱数都没数，就掖进自己的钱包里。明眼人很容易分辨出，这显然就是韩千里安排的画托。

白青华的住所是一幢上世纪90年代初建造的村房，各单元门楣上分别钉着甲、乙、丙铝皮号牌。楼梯踩磨得油光锃亮，白灰墙挂着丝网，过道里堆着木柴和煤炭。

下晚，孔尚志蹬上丙单元三楼，拉开锈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轻轻敲击里面的旧木门。不成想，开门的竟是久违的马俊花。马俊花打量满眼惊奇的孔尚志，率先开口道“大哥，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咱们还真有缘分————这不，白青华介绍我去三鲜楼做吧员，正巧咱们三个一起庆祝庆祝。火车上那当子事，我还没感谢你呢。“后面，白青华尬笑着道：”快请进，欢迎，欢迎，咱仨的确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