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七十四章

硬卧与硬座车厢隔间声音嘈杂，挤堆着十多位持站票的民工，他们或坐在工具箱行李上，或倚靠洗漱台，有的干脆铺张塑料布席地而坐。一个民工正为甲方许诺的楼房幕墙安装费而喋喋不休。白青华打断道：“你不要管别人工钱多少？那是三鲜楼老板定的。今年活可不好找，等我再跟许老板提提——咱们吃饭，开饭，开饭！”白青华说完，用大手拉开脚下的大蛇皮丝布提包，一连抽出十几碗方便面。

那年，白青华回到故乡滨海不久，老母亲便去世了。白青华在三鲜楼干万能工（杂差），跟着又是炒股一连失败，甚至连那副《巍山松云图》也抵押给了韩千里。每天落潮时分，白青华都会湿着脚，从海边礁石上刨些牡蛎，偶尔也能在礁石坑里拾几枚野海参。白青华将小铁桶里的海参卖给游客，牡蛎和小蛤蜊拎回家。每每就着还鲜汤喝上几口烧酒，白青华就会打开盒带收录机放声歌唱。女愁哭，男愁唱，白青华喜欢唱歌，却是闭锁在屋里唱。白青华与小区的邻居有一道隔膜，他认为邻居粗鄙市侩，而邻居们则认为他迂腐无能。邻居们认为白青华关在窗户栅栏里，而白青华觉得那些无聊的人被挡在另外一个世界。

因为白青华没有钱，好像故乡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不过邻居们也不是绝对不理睬白青华，每当想排遣寂寞时，才想起白青华。那个瞪大眼的邻居拦住白青华，指向他身后，故作惊讶道：“啊呀，啊呀——快看，哪里来大干部喽！”没等涨红脸的白青华答话，大眼邻居又会取笑说：“大衣哥，你今天怎么没有穿大衣？哈哈——哈哈——你要是穿上大衣唱歌，该多有派头，保证能讨上俊媳子，哈哈哈——哈哈哈！”大眼邻居接着会对老汉们说：“大青年连块豆腐都创不来，还想让我帮着说媳子哩——哈哈——就是给我炒几个盘，我也办不成哩！”

白天，白青华与儇薄之人别扭一阵，夜里又被一拨拨黑蚊子感动的不得了。热情的黑蚊子带给白青华大大小小的红包，强追着送，不要都不行。擅长以静制动的黑蚊子，开灯想找它们难上加难。头晕目眩的白青华抡着巴掌，“噼噼啪啪”再拍打一气，这回祈祷黑蚊子彻底销声匿迹。不料白青华拉灭电灯，枕边很快又传来嗡嗡响。白青华索性用旧毯子蒙住头，却觉得憋闷，就干脆蹬开毯子，决定舍身取义算了。白青华一把拉开白剌剌的电灯，大敞开房门，要将蚊子全部吸引进来。白青华估计黑蚊子来的差不多了，就迅速夹起毯子、枕头，闪身进入方厅，随手紧闭卧室房门。

南窗外马褂树上的蝉儿燥鸣，满脑袋乱码的白青华蜷缩在长凳上，就跟过电影一般。白青华想起那副《巍山松云图》，已经很难赎回来了，顿然又是一阵阵揪心的痛。因为白青华没有钱，除去黑蚊子以外，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落魄的白青华就像搁浅的小舟既靠不了岸，又难以离开。白青华别无选择，只能怪“故乡”这两个字眼太沉重。

弥漫着汗臭味的车厢隔间很快升腾起方便面料味、大蒜味、腥鸡蛋黄味。一个民工趁发牢骚的民工去泡面的时候，迅速抓起搁工具箱上的火腿肠，用牙将塑料皮撕开，就着烧酒几口吞掉。旁边的白青华吵道：“你这是做啥哩？”他腆着红脸回答：“咋？难道还给他留着。”夺食的民工说着咂口烧酒，再用两根手指钳起一根咸菜条丢进嘴里，“嘎巴嘎巴”嚼得脆响。

发牢骚的民工端泡面碗回来，一边用小塑料叉捞泡面，一边低语道：“俺的那份到哪去了？火腿呀，你腿跑得好快呀！”

夺食的民工经不住唠叨，就掏出五元钱纸币塞过去，喷着酒气说：“一根破火腿谁还帮你看着？昨天我喝你一瓶水，今天算还给你，另外有我和白头儿一瓶——快去！”发牢骚的民工拗不过去，只得伸手去接钱。

|恰巧红马甲拎着售货袋子从卧铺车厢出来，站在门口道：“哎哎——哎！蹬鼻子上脸了，没人管你们了是吧！——真没素质。快让开，快快！”黑着脸的红马甲大声吆喝着，恨不能将全部心火全喷发出来。

发牢骚的民工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拿着钱，又被催着拉工具箱，不慎将工具箱盖拉开。工具箱里面的工具稀里哗啦散落地上，慌乱中面汤也撒了。而喝酒的那个民工在旁边看着哈哈笑。白青华忍不住插言训斥喝酒的民工道：“哎！哎——你笑什么?”夺食的民工坏笑着道：“呵呵——我实在忍不住！”发牢骚的民工横眉相向，终于被激怒了，刹那间挥出拳头。

“白青华，白青华！”马俊花认出了民工头白青华，便大声召唤，又跟着问道：“去干嘛？”白青华也认出了马俊花，回答道：“我去领工人了。”马俊花道：“白大哥，我还没有吃饭，去给我冲碗泡面呗。”

白青华很快给马俊花端来一大碗泡面。马俊花蹲在下铺一边嘘着腾腾热汽，一边道:“奸老西子滑老呔、山东棒子好心眼，咯咯咯！”会意的白青华抓着花白卷发，也咧开大嘴笑了。

夜幕中k5432次列车隆隆驶进灯火辉煌的济南站，等待D字头动车通过。趁停车时间，乘客们纷纷去站台上散步购物。身材高挑的马俊花手夹烟卷，站在人流里。

想着明晨就能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滨海，孔尚志透过窗玻璃看着熙攘的人流与漫天红霞，油然升起一股亲切的故土回归感。神情亢奋的孔尚志从父母隔间出来，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从自个对过的侧梯下来。这个陌生人发现孔尚志打量自己，便若无其事地斜靠在车窗根的茶几上。孔尚志闪念想：“这个斜挎皮包的男子，是普通旅客，还是小偷？这个穿雪白衬衣的男人倒像个出差的公事人员。”心存疑虑的孔尚志试探性招手道“过来，你过来。”而那个男人依旧靠在茶几上，满脸疑惑地望着孔尚志。

疑心重重的孔尚志迎上去，那个男子迅疾转身，“咚咚——”踏着地板飞跑。孔尚志被甩在后面，声嘶力竭高喊道：“抓小偷——抓——小偷——”却眼看着小偷跑出车厢。

无奈的孔尚志收住脚，却望见小偷被白青华与那个民工联手硬生生拦回来。脸色发白的小偷乖乖从背包里掏出一只钱夹子，递给白青华。

马俊花在后面尖声道：“哎妈呀！这是我的钱包——给我，给我！”。

惊慌失措的马俊花从白青华手里抓过钱包，查点后道：“对，对劲！没少没少。”白青华这才与民工们奋力将小偷推搡到车门口，眼看小偷跳下车迅疾消逝在人流中。

站台橘光里有一个人向车厢里张望，这个人正是卖袜子的红马甲。红马甲很快蹬上车厢，向乘客们打听道：“咋回事啊，刚才车上发生什么事了吗？”红马甲接连探问，却刻意回避马俊花的目光。乘客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没事，没有事了！”

“哦，没事，没事就好啊！”红马甲说罢掉头就走。直到红马甲走出车厢，马俊花悄然对白青华说：“这小偷肯定有同伙，你放他就对啦——事情闹大了，会有麻烦的。”白青华点头道：“嗯，你说得对，这小子真冷静！对了，大美女，你也应该感谢这位东北大哥。”马俊花对孔尚志道：“谢谢大哥，到滨海，我请你和白大哥吃饭。”三个人说话间，马俊花电话响起。马俊花接起电话，怒冲冲地道：“东西你不都要回去了嘛？还三番五次打电话干嘛——没有，没有了！姓韩的，斜使恁娘了个逼！”涨红脸的马俊花一边骂着，一边挂断了电话。白青华好像知道其中由头，只在一旁静静站着，笑而不言。

黎明时分，车厢里奏响音乐，奔波一天两夜的5432次列车减速驶进滨海城区。铁路两旁一幢幢楼房与一排排瓦房混搭一起，一片片圈围土地与在建的工地。乡心满怀的孔尚志睡意全无，沿途审视晨曦中的故乡。

马俊花对孔尚志道：“东北那嘎达多么大方，这家请那家串的，喝个酒再打个麻将多有意思！”

孔尚志不置可否，回道：“我理解你的意思，在东北思念山东的煎饼卷咸鱼的味道，现在又觉得东北的猪肉粉条香，这可能就是故乡俩字的滋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