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七十三章

经过一夜的颠簸，5432次列车穿越东北大地停靠在山海关车站。这座见证过无数英雄流寇的雄关已经湮没于站台北面的高楼后面。灰蒙蒙的长城苍龙一般沿着角山向西一直逶迤到半空中。无数碌碌过客的命运就像长城脚飘荡着的一颗衰草，一粒砂土，一片落叶。此时距离当年孔克己闯东北的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已经整整过去一个甲子。

“啤酒白酒矿泉水了啊，面包泡面火腿肠了啊——来，腿收一下。”沉寂一夜的硬卧车厢热闹起来。脸油光的蓝马甲女售货员推锃亮的白铁皮早餐车一路挤过来。

蓝马甲拧摆肥臀好容易挤过去。随后一个红马甲的男售货员一手掐着钱款，一手拎着布口袋闪进来。体格尖瘦的红马甲站门口，高举一打袜子吆喝道：“旅客朋友大家好，今天介绍纳一款纳米技术弹力袜——您瞧一瞧，看一看，下了火车看不见——您看这可不是买飞机，买大炮，回家也不用向老婆打报告……”尖嘴猴腮的红马甲一边将袜子逐桌分发，一边与调动情绪的乘客讲价钱道：“您说20元多不多？去不了老英国，也去不了个吉隆坡。20元一包，买一包送一包，不能买平板，也不能买冰柜。您说20贵不贵？”

红马甲一圈兜下来，只有零星乘客买过。不甘心的红马甲再次煽动袜子吆喝道：“您不要再徘徊，不要再犹豫，徘徊犹豫会错过！——穿上咱的弹力袜，姑娘保险能追到！媳妇保管跑不掉……”微喘的红马甲等到卖场冷下来，与挤回来的蓝马甲一起坐到门口折凳上歇息。悻悻然的红马甲伸手从蓝马甲的车上拿起小扁瓶儿二锅头，拧开瓶盖，先用鼻子嗅嗅，再闭眼咂上一口。佯怒的蓝马甲说是让红马甲补货，却揪一袋花生豆出来。

蓝马甲猝不及防，被脸泛酒晕的红马甲伸手狠拧一把。蓝马甲浑身肉颤，扬起胖手嗔道：“犯贱是不是——呵——记得请我吃海鲜。老滑头，别一到滨海就溜边，呵呵——”红马甲涨紫了土豆皮脸，甩甩手中的钱款道：“卖不动啊——原来跑杭州那趟线，一节车厢的购买力是这趟车厢的好几倍。”蓝马甲也感慨道：“这趟车上的滨海人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不舍得花，你看看这会吃饭的人好多带煎饼的，什么咸菜、大葱、鸡蛋什么都卷。”

嘴喷酒气的红马甲紧皱眉头，抬手煽着鼻孔道：“诶呀——诶呀，这什么味儿——我有个滨海亲戚来家时，你猜猜带了什么礼物——背一大包袱煎饼。害得我把牙齿拽掉好几颗。”

孔尚志家的餐桌上摆着一摞煎饼，这道滨海名吃是孔老太太刻意捎带的。嚼着煎饼的孔老太太听红马甲与蓝马甲的议论，刻意嘱咐孔尚志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俺还是尝着煎饼好吃。这些煎饼铬渣千万不要扔，留着下顿吃。”孔老太太说罢将散落的煎饼铬渣收进塑料袋。

这时孔尚志对过顶铺有女人凑趣道：“呵呵，怪不得滨海镶牙的生意这么红火，哈哈——”众目睽睽之下，从上铺探出一张与暗黄色脖子界限分明的白脂粉脸。

“咯咯咯——”紧接着，这个三十出头的熟妇眨动眼角的细尾纹，联颤着深v里的金项链，又是一阵浪笑。孔尚志记起来，后半夜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过来，先将拉杆皮箱掖进铺底，再将背包甩上顶铺，紧跟着蹬掉鞋子，迅捷攀上去。等火车出站时，这个女子还俏皮地扔下一句：“嗨——火车怎么不打声招呼就直接走了？嘿嘿——”

旋即，这个女人穿上牛仔外套从顶铺滑下来，盘两条长腿坐到底铺上，操着“滨普”口音与红马甲搭讪道：“滨海这儿____不会像东北那嘎达说，走，哥们喝酒去！光弄些洋柿子汤，还得自己捎上两瓶酒。”红马甲笑吟吟地附和道：“现在是人情纸半张，不是上东北那嘎达，连吃带喝一住多半年的时候了！”女人道：“怎么说，在这也不好混呢，但凡遇到男人剃圆寸头，后脖堆积肉棱子；女人脸颊表情简单，再做个小买卖，开个出租，一搭话十有八九就是东北人。”

这女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去长春参加纳米银直销产品年会，回来没赶上G铁，临时改乘这趟又旧又慢的k字头列车。这个女人说着立起身，从上铺的背包里掏出一沓片子发下去。

俩人山侃一阵，这个叫马俊花的女子乌闪眼睛打量红马甲脚边的布口袋，故作惊讶地道：“咦呀——咱俩是同行呀！”马俊花一面说，一面俯身从铺底拖出一只拉杆箱，掀开箱盖，露出一摞摞的精品礼盒。马俊花拣出一盒给满目好奇的乘客们看，里面竟然是五颜六色的一卷卷织袜。

马俊花捧着盒子推介道：“这可不是十元三双的晴纶袜，纳米银离子袜儿抑菌防臭——找小嫚约会，关键时刻要是露出汗臭脚，该有多败兴呀，省盒子烟钱就什么都有了”马俊花笑着对面露尴尬红马甲道：“嘿嘿——k字头列车都提速了，铁游产品也该升升档。咱们同行未必冤家，您可以代理纳米银产品呐。”

冷眼旁观的红马甲哧之以鼻，他无意代理纳米银产品，却对风骚的马俊花颇感兴趣，他不断扫视马俊花深v里的那道胸沟。臭味相投的俩人很快用手机扫描了v信二维码，那股投缘劲儿就像老友久别重逢一般。

马俊花的个人信息里，有条颇具个性的签名：“看一个人的品位，就要看他的袜子。”相册发布着一条条微商广告，什么内衣、保健茶、化妆品、膏药、水杯、清洁剂应有尽有，还有滨海专线旅游广告。眼花缭乱的微商广告反映出只要哪行赚钱，马俊花就做什么，而跳槽的速度让人感到她做什么都没赚到钱。微商广告中间杂陈些励志语录，激励人们如何从失败到成功，从穷人变富人，里面重复着“眼界、观念、心态、机会、尝试、勇气、执着、坚持”等关键字。只是富人怎么肯会将成功的秘笈分享给穷人？

马俊花摆弄的各种美颜pose倒是格外吸睛，咬嘴唇，捋头发，撑下巴，嘟嘴巴，晾大腿，再伸出V指，来给生活比个耶（OhYeah）！假红酒佐以人工牛扒，再摆上几块榴莲蛋挞或提米拉苏，无不显示女主人白富美的名媛生活。还有几本永远不去翻动的书，彰显女主人非但有钱，而且还有文化。“人的崩溃80%都是从缺钱开始的”——《狼道》“世界上99%的矛盾都是钱”——“鬼谷子”“钱是治愈情绪的最佳良药，简单粗暴又好用。”——《墨菲定理》“钱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多了，超过20岁就别整天活在梦里，钱就是你的尊严。”——《人性的弱点》“一定要好好赚钱，人这一生用金钱捍卫尊严的时刻太多了。”——《羊皮卷》

这时，里间上铺有两个染红发的中年女人扶铁梯下来，一前一后拧摆大臀过去。蛮不自在的俩人就像后背累赘着包袱一般，轻手轻脚的样子又像是生怕踩碎厚厚的鞋底儿——这一路，俩女人身上被箍上一道无形的铁圈，她俩既不跟乘客讲话，乘客也不屑理睬她俩——马俊花噤着鼻孔，悄然对红马甲道：“肯定是去石头胡同的主，呸！”。马俊花说着在两人背后轻唾。红马甲耸动肩膀亵笑道：“嘿嘿，为了生活嘛——”

嘻嘻哈哈的马俊花好像饿了，一个劲儿给红马甲发消息，索要早餐红包。无奈红马甲老奸巨猾，就像只一毛不拔的铁红鸡，他宁愿落个小气，也不会闹个鸡飞蛋打。

一脸不乐意的蓝马甲眼见红马甲像块狗皮膏药黏着马俊花，终于忍不住道：“贫什么贫？老牛想吃嫩草！”气鼓的蓝马甲说罢立马起身，猛然弹起的折叠凳摔得“啪”响，却头也不回，拧摆大臀推车就走。马俊花察觉乘客们全往这边看，就丢下一句“这不是你的菜！”也起身攀上顶铺去了。酱紫脸的红马甲像迎面被猫爪挠上一把，感到火燎燎地痛，却又无法发作，只得恨恨地抓起货袋子，往硬座车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