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七十章

兴许，明天煤炭公司会传出类似的消息，比如说，今晚孔尚志输上一匹马的钱，虽然他连条马腿儿的本钱都没有。因为胡红枫与高强是黄越琦的红人，属于圈子中坚，所以主导着煤炭公司渔轮。

廖主任跟着道：“高强赢了，高强赢了。”

廖主任当官之后，鼻子差点没扭到天上去，现在又跟随胡红枫一个劲歪歪嘴儿。孔尚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道：“高强赢了，那你就跟他走吧。”

刘比克淡然一笑道：“今晚一个都不能少——**，唱歌可以，不过，得让我做回东。”刘比克说着给表弟冯坎（小金毛）打电话：“嗯——冯坎儿，给咱自个家留个大间——嗯，我们一会就过去——行，酒水果盘按照煤炭局接待处的标准上。”

夏福佑这次回二道河联合办学，要办一所不用上课，不用考试，开学即毕业的虚拟大学。至于毕业证书的校长名章、学校公章、省教委钢印，校方让默许自行解决，仅保留提取管理费的权利。

华伯伟操控酒场就像主持会议一样，善于把握流程节奏，他眼看老岳丈酒饭差不多了，该切入正题了，就把酒杯一撂道：“越琦呀，这次老爷子回来嘛——主要商洽联合办学的事儿，先在你公司办试点班，再往后，招生范围将扩大到煤炭局机关与直属单位，各个公司——啊——相关部门我都打过招呼了，只是要办学校，就要有生源——越琦，需要你解决的吗？就是你们公司的生源问题。

黄越琦终于弄明白夏福佑此行的目的，抬手松松领带结道：“大哥，行行，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公司一定积极配合办学——大哥，行行。”

华伯伟盯着黄越琦一字一顿地道：“越琦，那么，你公司——能报多少学员呢？你可得琢磨琢磨。”华伯伟边说，边给黄越琦递眼色。

略有所悟的黄越崎道：“这个嘛——公司机关加直属——要是连下面各掘进队，再加上服务区，那个样嘛——”黄越琦瞥见华伯伟一摇头，马上心领神会道：“这个嘛，职数还不能确定—不过，估计挺乐观。”华伯伟道：“哎呀，你说这可咋办？你家在公司的亲属需要照顾，还有我这头的，越琦，你再合计合计，总共得有多少？”

黄越琦思考片刻道：“老爷子，我亲属至少得有十几人，华局长亲属在我公司的也有十几人。”吃惊不小的华伯伟自忳道，黄越琦这小子也够狠，总共才帮我安排俩人，而他家属于四道河的外来户，哪来这些亲戚？

“嗯哼哼——”夏福佑被狠杀一刀，大喉头剧烈嗽动，就像被卡着鱼刺一般。夏福佑当后勤科长，整天与供货商，菜贩子讨价还价，精明得很，心里清楚大姑爷与黄越琦是要多占空额。但是，夏福佑转念一想，那20多张《毕业证》不过是几张纸的成本，况且一半没有便宜外人。而且，夏福佑早预备着与北方学院翻脸，单独成立神州大学。夏福佑拿定主意开口道：“可以——但还要与院里商议。”夏福佑采购时，每当价格合适，还总不忘说：“再给让点吧”决不留给对方反悔的余地。

华伯伟轻拍饭桌道：“那么，越琦，现在把你公司总的生员报一下吧！”……

三人又将学费定下来，华伯伟板起面孔说：“先将学费百分之二十作为这期的管理费和预备项目支出，其余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头的，按四一分成——以后看生源情况和各方支出再作调整。”这些均是华伯伟与夏福佑商量好的，因此夏福佑默许表示同意。

神情亢奋的黄越琦见有大赚头，抬手松松领带结道：“不高，学费不高，大哥，一会我请老爷子和大哥去捏脚，享享清福。我干儿子冯坎那儿新过来一批，都是清一色的川妹子！嘴甜活好。”华伯伟望望不置可否的夏福佑，轻轻一拍饭桌道：“那好，咱们现在就撤。”

这几天，黄越琦一番鼓动，搞得煤炭公司人心惶惶。别有用心的黄越琦再把北方学院二道河分院《招生简章》张贴出来，一时间，报名交学费的职工悬将财务室门框挤爆。黄越琦被捧得像救世主似的，生怕砸饭碗的职工纷纷向他膜拜祷告。黄越琦尝到君临天下的滋味，还单方面认下十个职工亲戚，只是对方毫不知情。同时华伯伟也新添十位假亲人，只是那三位真亲人与假亲人同样交钱，却格外感恩戴德。

老气横秋的张海跟黄越琦后面，怀抱一大纸箱《毕业证书》，“噗嗤——”一响撂到办公桌上，然后喘着粗气道：“哎呀——这一大箱证书死沉死沉的——小哥，赏颗烟抽——昨晚赶材料，又加了一宿班……”张海眼看黄越琦心情好，就嘟嘟囔囔一个劲儿诉苦。黄越琦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名烟，扔到桌上道：“都给你吧，抽抽抽，成天除了喝就是抽，也不赶紧把学费缴齐了——我可告诉你们啊——上头可说了，要是不把学费尾款补齐了，煤炭局可不给备案啊！”

孙新被高秋荪、金中浩誉为“工人堆”与张海同样缺憾，就是缺少一张像样的文凭，好些年不能摘掉“工人堆”帽子。兴致勃勃的孙新从纸箱拣出毕业证书，突然神色大变，嚷道：“哎呀，黄经理，咋回事——我，我的怎么是包装工程？”众人围拢一圈，挑挑拣拣，一时纷纷议论，无不大失所望。大纸壳箱里毕业证书包括：“保险学”、“食品质量与安全”、“植物保护”、“动物科学”、“工商管理”等专业五花八门。

忍俊不禁的孔尚志戏谑道：“呵呵——没事儿，大二，还可以转系改专业，你们还可以改职。”黄越琦飞转眼珠道：“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本科学历就好使，统统聘任——我好不容易争取这些名额，要不是这次招生数量有限，我帮你们改成金融、金砖、金饭碗，只要不下岗就好！”黄越琦讲到这，转眼白了孔尚志一眼道：“反过来，没有本科证的可就不好说了！”

虽然北方大学的学生不用上课，可是学籍档案还需附有单科结业《试卷》与《毕业论文》开卷有益的几大捆试卷与标准答案已经带来，可《毕业论文》还需个人撰写。

张海自告奋勇，主动提出，以两盒香烟为交换条件，有偿代写“议论文”孔尚志笑着道：“啥？啥？议论文？哈哈，这不叫议论文，而是专业性很强的毕业论文或者毕业设计！”孔尚志一面嬉笑，一面翻看毕业证，帮忙杜撰：《财会管理与金融危机》、《工商管理在采掘工程管理中的应用》、《计划生育工作与动物科学》、《汽车交强险中的保险学》等多篇题目。

张海道：“呃——没错，没错，毕业论文不就是议论文嘛——也是那么回事儿，不服咱俩嘎东，打条烟的——得了，打赌你不行！呵——听说你元旦输掉一头牛。”张海一边嘟囔，一边收起毕业证，拎起电热水壶烧水去了。

“啊哦——打赌还真打不过你们，因为真的干不过假的”孔尚志揶揄道。纸壳箱里一本本红彤彤的毕业证就像皇帝的新衣，但时间久了，假的就会被当成是真的。孔尚志已然降至学历鄙视链底端，此时竟有点动心，后悔没有买这本假学历？

面露不悦的黄越琦斜睨孔尚志道：“小孔，专科证恐怕不好使了，以后要想上岗，除了英文、驾照、计算机，还要有大学本科学历。本人在职研究生学历——哈，没两下子，敢留分头——有章程你们也弄一个，这叫一招先，吃遍天。”黄越琦还真不是危言耸听，他本人已经取得北方学院硕士学位，办公抽屉里厚厚一摞子证书应有尽有。

面露不屑的胡红枫晃晃手中的毕业证道：“哼——甭管什么大专、本科、研究生——黄经理，我属于公司业务需要，参加继续教育____学费直接从公司财务转账，回头你再补签。”“嗯哼——”不情愿的黄越琦从鼻孔里哧哼一声，一面朝胡红枫挤眨眼睛。

旁边的吕红梅手持毕业证，听了胡红枫与黄越琦这般说，霎时闪白脸色，愤然转身，狠命跺着恨天高走了。蜚声二道河的吕红梅已然是行将坠落的残花，除去额头横纹，便是腰间赘肉。黄越琦自打那次从省城回来，便不再招惹吕红梅。黄越琦在煤炭公司如同土皇上一般，利用女人的慕强心理，以权力当利斧，用金钱做盔甲，攻城掠地，压根不算难事儿。吕红梅依然与庞静山关系密切。奸诈的黄越琦最忌讳这点，必须严加提防。这样，吕红梅时不时被胡红枫挤兑，眼看这回连学费也不能一同报销。

归家的吕红梅一脸沮丧，竖躺在沙发上，感觉大衣柜那件紫貂大衣别扭极了。心烦意乱的吕红梅满眼都是恨，她恨胡红枫，恨张先科，愈加迁怒于黄越琦。

去年秋冬之交，满城覆盖的冰雪不再融化，二道河的冬天就算来了。小镇的贵妇们急不可耐地换上裘皮大衣，在狭窄的街路上抖擞贵气。五颜六色的动物皮毛眩目吸睛，上面喷洒浓郁的香水，已经嗅不出被盘剥时的血腥味。这天，吕红梅穿件紫貂，而胡红枫却换上银光眩眩的玄狐。嫉火中烧的吕红梅实在气不过，当晚就将伤心的紫貂雪藏进衣柜，索性换上羽绒服。吕红梅骄横惯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属于真性格，人家有的要有，人家没有的她也要有。

恰巧，庞静山打来电话。心烦虑乱的吕红梅接完电话，顿时像换个人儿似的，高喊一声：“惟恭，我要出去吃饭。”

满面狐疑的王维恭抄着两只面手，从厨房里探出大黑脑袋问道：“怎么还出去？你爱吃的炸酱面已经下锅了。”吕红梅道：“你少管，一天泡酒缸里头，跟酒神似的，还说别人，老娘在单位受气，回家还跟你生气，真他娘窝囊，你不能帮老娘出气，就少废话，没用的东西——哎哎，这个月别忘了给闺女汇生活费啊，我卡里可是没钱。”王维恭不敢吭声，又将大黑脑袋抽缩回去。

方才，吕红梅还一个劲儿嫌饭晚，眼下却甭管王维恭愿不愿意，起身就去赴约。风风火火的吕红梅套上羽绒服，蹬上恨天高，却又转身回来，对着大衣镜左右顾盼，像只百抓挠心的猫，发出“咦呀——”一声亵笑。

黄越琦御犬有术，先是内定高强为采掘队队长，再让张海与孙新竞聘副队长，就像丢出一块没肉的骨头，让二人争抢。孙新期望满怀，他哪里知道黄越琦膺重的话语与嘱托张海的一模一样。孙新每每看见张海跟随高强窜来窜去，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恨得咬牙切齿，不是将茶杯顿得怒潮飞溅，就是把报纸揉成团，奋力丢进纸篓。

虽然孙新一个劲儿巴结胡红枫，可总觉得心里没底。顾虑重重的孙新中午喝上闷酒，下午连挂网也懒得织了，一个劲儿吸纸烟。怒不可遏的孙新抓挠挓挲的枯焦发道：“奶了个B，你瞧瞧张海那副狗逼样，溜须舔腚的有嘛意思？娘了个B——其实我才不想干呢——唉咦——这不是黄经理非让我竞聘不可。”

孔尚志附和道：“奴隶是种状态，奴才是种心态——去当那个副队长有啥意思啊？好人当不了官。正所谓慈不掌兵，老孙，就您这性格做不了官——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我孔尚志当不上队长，但决不当什么副队长，去当什么狗奴才……”孙新听着听着，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青，他睁大黄眼球，死死盯着孔尚志。口若悬河的孔尚志感觉对方鹰眸射出的强电，简直要穿透大脑皮层，方才知道失语。孔尚志逞一时之快，却忘记《增广贤文》里的金句：“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说三分话，可以保你七分平安。殊不知，对面这台脸色铁青的老录音机，已经悄然落下红色按钮。

没过几天，表情凝重的孔尚志从黄越琦办公室出来，一路懊丧不已。孔尚志已经第n次调换岗位了，若是再往后退，除去冯二的九门提督，便是深不可测的矿坑，或者下岗回家。

“再没地方了，冯二岗位你有没有兴趣?谁是谁的奴隶？还奴隶、奴才，当奴才咋的了？要想当官还真得学学张海那股劲儿，说不定真能当上副队长呢……”孔尚志一路回想黄越琦的话，着实不寒而栗。孔尚志没钱没势，在二道河属于小门寒户，在公司属于圈外的人，与高强夫妇关系紧张，又生性耿直，不会打进步。再因为，调整孔尚志既可以立威，还可以借机安插亲信。所以，地位寒微的孔尚志在黄越琦眼里如同草芥一般，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人无完人，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要知道，地位卑微的人，连呼吸都是错的。

孔尚志为何如此艰难？是不够圆滑，不够坏，还是不能游刃有余地适应环境？当孔尚志面对现实，不得不低头之时，却发现连个奴才都做不好。做奴隶是迫于生存，做奴才是发自内心，奴性是打骨子里自愿的。那些孔尚志原本不屑一顾的事情，由于个性使然，根本做不出来。

孔尚志步下楼梯，刚好与高强擦肩而过，只听对方蝇语道：“原来想当队长呀，等换个屁股吧！”一头雾水的孔尚志将黄越琦与高强的话前后串联起来，已然琢磨出大概由头。这些关键词句，那天下午只有对孙新讲过，怎么这快进了高强与黄越琦的耳朵。这回，孔尚志无非是被孙新出卖，中了胡红枫、高强的借刀杀人之计。领导报复职工有四大阴招，孔尚志好像招招都中过。第一，安排你不能胜任的工作，再说你没能力。第二，故意在上级领导面前暴露你不好的一面，借刀杀人。第三，封锁你的前途，让你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第四，安排闲职，日积月累，令职工自我淘汰。

满腹狐疑的孔尚志拐过楼梯角，远远望见自己那张办公桌已然搬进走廊。大好人孙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阴沉着脸，若有所思地吸着烟。孙新不止一次讲：“尚志呀，你这么多年没整明白，就是因为没有遇到好人！”大好人孙新貌似与谁都不错，但实质上只与利益相关的人不错，比如胡红枫、高强。孔尚志一时大意，忘记防八奸之要，在于防同事，因为他背景实力较弱，自然身边的坏人越多。许多好人之所以称做好人，是因为他是没有机会作恶。那些有机会作恶的人，反倒去做好事，才能称之为好人。

孙新瞥见孔尚志过来，迅疾掐灭烟头，迎出来道：“尚志，尚志，制怒！一定要制怒。这不是，刚刚张海带冯二干的嘛，来来，我帮你抬桌子。”孔尚志羞愤难当，嘴里喃喃道：“谢谢孙哥，怎么说，也顶数孙哥是个大好人！”

耳根微红的孙新道：“尚志，今后千万注意，一定要当心张海啊。”孔尚志道：”“明白，明白，谢谢孙哥。”俩人就像不入戏的演员，明明觉得台词太假，却还得硬着头皮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