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六十四章

正赶上中午饭口，这家装潢考究的粤菜馆食客爆满，喧闹非凡。四个人坐门口沙发等上一阵，才被引进大厅一处矮方隔间，又喝一会儿茶，才见服务员推餐车过来。华伯伟以往在二道河吃饭，通常都是菜备好，人齐后他才到。略显疲惫的华伯伟苦笑着道:“哈,虽然好饭不怕晚，却不成想我这个小局长到鹏城还得等饭吃，哈哈——”

白青华凑趣道：“华局长，真不怕你笑话，当年我这个厂长助理，要是放到你们那儿也算是七品哩。”白青华这席话，就像一杯开胃酒引得众人放声大笑。

四个人将就着白灼虾、凉拌菜心两个冷盘，生怕将凉底子戳穿似的，均不肯多动筷子。华伯伟由许廷栋、白青华陪着饮上几口，就来回晃荡酒底子应付。等到华伯伟回敬主人，附带几句欢迎回故乡看看一类的话，便推托肠胃欠佳，不肯再喝了。

华伯伟提不起兴致，既然许廷栋没做官也没发大财，就连这些年的经历也无心过问。“人还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动声色的华伯伟暗自思忳，既然许廷栋这座桥早过了，还莫不如飞济南去拜会许菲。平常人喜欢接近成功的人，避开失败的人，这是人生常态。趋炎附势毋宁说是

趋利避害，趋乐避苦的人性本能，包括世间所有亲情、友情、师生、同学、同事情，以及信誓旦旦的爱情。

白青华有心捧场，向身边的许廷栋示意后，就捉过两只空杯子，斟满酒站起身道：“来了就是鹏城人——华局长，相聚都是知心友，我俩喝杯舒心酒。”白青华说罢猛劲儿啁上一杯高度酒，喷喘酒气念叨：“来了就是鹏城人——来了就是鹏城人——”

孰料，华伯伟满眼鄙夷，就是不肯碰杯子，还挑剔说：“既然‘来了就是鹏城人’，广式喝法不劝酒——那还是入乡随俗，各自尽兴就好。”

许廷栋眼看白青华替自己失了面子，就戏侃道：“青华大哥，屁股一抬，喝了重来。”意思让白青华再喝一个。

“屁股一动，表示尊重。”白青华接口道，顺溜得与量活的捧哏似的。面红耳赤的白青华重新站起来道：“廷栋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幸事，鄙人与华局长萍水相逢，所以凑个热闹——请请——请请！”白青华强挺着又喝下一杯，然后手捧空杯一直站着。夏冰语啜饮奶茶，对名校毕业的白青华满心好奇，却像参观保护动物一般远远观察。

华伯伟实在却不过去，看看许廷栋，才把这杯酒喝下去。这时候，红烧乳鸽、清蒸东星斑、豉汁蒸排骨、古老肉等热菜陆续上来，才将气氛烘托起来。

满目温情的夏冰语对许廷栋有许多话，本想怀旧那段中学往事，却顾忌身旁的华伯伟，就拣敛两家小孩的话题。夏冰语谈及自己女儿，说现在切身理解“小棉袄”这句话的含义，又幸福满满地讲，打前年她爸妈来，女儿已经俨然成为老爷姥姥的小拐棍。许廷栋则说自己儿子太调皮，有心培育文艺专长，音乐书法班去了不少，却均不长进。夏冰语则称自己有位朋友，弓弦技法煞是了得，诚心表示予以介绍。

许廷栋欣然接受，还笑称：“倘若再不长进，干脆专练跆拳道算了——这孩子天冥顽不化，大概随自己。”

夏冰语紧忙道：“令公子可是精灵，当年，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许廷栋反倒说：“哪里，哪里，冰语才是优异——据家父说你出国研读喽。”

夏冰语被一语中的，闪动明眸道：“不过是去UniversityofCalifornia,Berkeley研修两年。”夏冰语嘴上轻描淡写，内心却俾倪天下，她反托香腮凝思片刻道：“唉咦——那里肄业容易，想拿学位可是真难——但说实话真不想回来，出去才知道——我们学院的师资不过是世界二流中的二流。”夏冰语搂抱双肩讲到这儿，还刻意瞟扫白青华一眼。

白青华正躬身为华伯伟续茶，臃肿的身躯不由一颤，他可是故乡的高考状元，曾胸戴红花无比荣光于锣鼓声中。此时，屡遭轻侮的白青华就像一只慢热的大熊，骨子里的傲气被激发出来。白青华忍不住斜睨夏冰语戏谑道：“哈——‘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哈哈——”

夏冰语就像调皮的小孩儿，一连着朝熊山扔石子，却冷不防撞上白青华的红肿眼，自己先被骇得心跳。吃惊不小的夏冰语微扬尖下颌回击道：“‘当我离去的时候，我们相信你能微笑，能用愉快的眼睛’呵——”狡黠的夏冰语说罢与许廷栋相视一笑。许廷栋自然想起白青华离异的事儿，由衷钦佩夏冰语对答的机巧，一语切中要害。

白青华讨得无趣，蔫耷脑袋自语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kitsch”（媚俗）夏冰语一脸不屑地道。

许廷栋打圆场道：“有理想未必能成诗人，而诗人都是理想主义者，青华大哥确有才情——你俩还斗朦胧诗，眼下诗歌流派倒像是打迷踪拳的，当属无宣言立场的无派之派”

夏冰语道：“有公允说，喜欢唐诗的是小学生水平，喜欢宋诗的是中学生水平，喜欢清诗的是大学生水平，而喜欢现代诗是研究生水平——廷栋，那你说有没有趣——燕大反倒有这样的说法，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硕士生，三流的博士生。呵——”

许廷栋道：“无论怎样说，青华大哥也是大本毕业的高材生。”

不无得意的白青华嗫嚅厚唇道：“新诗自由而富有乐感——却像国产的洋酒，可惜知名的太少！唉咦——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平仄之争来来去去，清诗达到高峰，代表人物当推黄仲则——

侧身人海叹栖迟，浪说文章擅色丝。

倦客马卿谁买赋，诸生何武漫称诗。

一梳霜冷慈亲发，半甑尘凝病妇炊。

寄语绕枝乌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白青华诵罢咂上口酒，吧嗒两下嘴巴道：“鄙人仅粗通今韵，可觉得这一连七典，好比陈酿里的麯香。”意犹未尽的白青华又道：“清诗用典固然好，仲则却犹善白描，虽嫌含蓄不够，却明白畅晓——新词传颂久了，便不就又成了典？”白青华一边喝一边吟诵道：“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许廷栋不住点头称是，忍不住接话道：“嗯，嗯——浪漫也同样铸就诗人，反观纳兰性德——身系满清贵胄却能独领风骚，实属难得——这二人病鹤舞风，殊途同归”许廷栋讲到这，眼看身边这位知交手捉纸巾，黯然擦拭泪目，便收语道：“诗歌的确像酒，可有些酒却未必越陈越好——青华大哥雅量，字画也非常了得，等往后咱们再共同切磋。只是今天这顿酒能让人满意就好！”

华伯伟对这几人的话题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明白，他不断与办事处的人通电话，确定机票与接机事宜。心不在焉的华伯伟猛听到许廷这样讲，就紧忙放下电话解释道：“廷栋，这位白大哥确实海量，只是今天老师肠胃不好，不敢多沾酒——我酒足饭饱喽，你们随意吧。”……

打这往后，华伯伟出差旅游很少来见许廷栋，反倒一连着经停济南。而夏冰语则一心为许廷栋儿子介绍艺术门类的教师，从此与许廷栋来往不断。

黄越琦已经调任煤炭公司经理一年多了，他感觉这趟来滨城特别顺。眼看着就到晚餐时间，坐副驾上的黄越琦用胖胖的鲜姜手松松领带道：“今个儿咱们事儿办得顺溜——晚上得喝点，你俩想吃点啥？”黄越琦说着扭头看看开车的高强，又看看后排的吕红梅。其实黄越琦早有准备，他不等二人答话就一拍大腿道：“唉，这么的——咱们去Makxim整点洋嚼物——米西米西。”

这两天，小车司机高强猜透了黄越琦心思，就紧忙推辞道：“对不起，黄经理——我请假，我今晚有事。”黄越琦正中下怀，他明知高强撒谎，却一本正经地答应道：“下不为例啊——都没少辛苦，高强，那你去吧。”高强陪着笑把俩人送到Makxim西餐厅门口，留下银行卡就开车走了。

确切地说，Makxim西餐厅是刘比克在滨城开设的一家以东欧风格为主的洋餐厅。但只要有钱，在这不仅可以点到俄式什锦冷盘、鱼子酱、酸黄瓜汤、鱼肉包子，还可以点到英国的鸡丁沙拉，甚至还能喝到慕尼黑啤酒、日本大吟酿清酒。因为只要同胞们进去，就统统被宰割得人仰马翻，而Makxim又和列强机枪Maxim谐音，所以附近居民戏称它为八国联军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