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六十三章

前阵子，华伯伟港澳游回来，拖着沉甸甸的购物箱，下榻到南山姨妹夏冰语家。“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少。”华伯伟反复感慨这句话，继续游玩两天，收获除去过眼繁华，便又是满满一口大购物箱子。

今晚就要返程了，华伯伟由夏冰语夫妇陪着用早茶，他心存遗憾，就是没联系上久违的许廷栋。自打许敏学调往济南，许廷栋再也没回过二道河。许廷栋年少奇伟，曾被华伯伟老师寄予厚望。而许敏学局长则是华伯伟仕途中的贵人。华伯伟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此行他广晤亲朋故旧，兼有寻访门路的意思。

一般不回故乡的人，不是混得太好，便是不好。正像华伯伟，他让四道河的人办事简单，但那帮子穷亲戚找他可不容易。据夏冰语讲，许廷栋混得倒是可以，毕业进济南机关两年，便辞职下海来深圳，现在好像雇佣新毕业的大学生，在创客园经营一家园林设计公司。而华伯伟认为这与自己初衷相距太远，他越是满腹疑惑，越想见许廷栋，又忍不住提及道：“许廷栋，许廷栋——咦呀——真没想到！冰语，你说说，单凭学历、人材、处事能力，还有胆色！这要在济南机关，先不说许继美家的人脉，咋不熬个处长局长——唉咦——没想到！”满怀失望的华伯伟一边说一边摇头。

夏冰语道：“是呀，大姐夫——这可不是’伤仲永’许廷栋智商情商超值——他从不与我们联系，就是前年咱爸来，我跟着去见过一回许局长——许廷栋办公司，炒证券，当期货经济人，做过许多行当——他爱人是外地来的医专学生——许廷栋能有几套房子，干点事业——一个人在外漂泊，没沉底就算不错！他家许菲倒没啥学历，可在济南干得风生水起，创办许多家三鲜楼餐饮连锁——许局长还讲起，当年他跑盲流儿，从佳木斯到牡丹江——身上就差九毛钱，若不是咱爸抬手，可能就去不成二道河，兴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局长喽——这叫出门遇贵人。”饶有兴致的夏冰语还提起许廷栋的儿子，一个劲儿夸那小孩儿超机灵。

“嗯——嗯嗯——嗯——”华伯伟沉吟半响，黯然慨叹道：“天命时气——有人有世界”华伯伟从四道河一路出来，遇到过俩位贵人，一个是他岳父夏福佑，再一个便是许敏学。华伯伟到这岁数，再往下就是削尖脑袋，拱进半步，顶天也就当个正局长。

不无得意的夏冰语看看身边丈夫道：“我在这边靠谁，不过是来的巧，到学院第二年正好赶上分房——第二套房贷就靠我俩这点工资和他家回迁房的房租——”

华伯伟忽闪大眼道：“不到深圳，还真不知道钱少，现在提法又变了——千八百万不算富，身家过亿刚起步！哈——冰语，你在深圳头道河圈子里咋也弄个副秘书长干干吧？哈哈——”

夏冰语切银牙笑道：“我俩在这只能算穷人，教书混日子呗——Microsoft只有一家，人人都想当巴菲特既不可能，也很危险——等你和大姐退休来深圳，我一定推举你当秘书长——我朋友圈除去单位同事，就是大学与研究生同学——不是电话联系不上吗？那这么办，我今天没课，一会儿就陪你去龙岗——兴许许局长老两口在家。”

华伯伟与夏冰语驾车，一路比较着关内与关外的房价，等赶到蟠龙翠园，已经上午十点半钟了。二人寻到许廷栋家，叩一会儿门却无人响应，就只得步下楼梯，预备去物业办公室打听。

许廷栋家单元外面，有一个胖男人手拎塑料口袋过来。戴厨师帽的早餐亭主手搓围裙，在后面叽哩哇啦叫嚷：“百青娃，百青娃（白青华）——家己给着啊（自己记着啊），邮兜约美留！（要到月尾了）丢，废柴——仆街啦！（去死吧）”

胖男人涨红耳根，却头也不回，嘴里轻声嘟囔道：“丢——丢雷老母——痴线。”胖男人径直奔到一台银灰色微型面包车跟前，将一口袋冷包子、剩油饼顺车窗塞进去。

“雷好，睇落雷好似北方人噃？”这个胖男人突然与二人搭讪道。

身袭长裙的夏冰语扭头扫一眼，仍继续与华伯伟朝前走。胖男人迅疾改换普通话问道：“听东北口音，你们是找许廷栋的吧？”

夏冰语这才与华伯伟收住脚。胖男人饱经风吹日晒的南瓜脸顿然开朗，挺着厚胸脯迎过来，自称是许廷栋朋友，又主动给许廷栋打电话。

华伯伟站一边，审视胖男人花白的卷发，粗手指，磨白的手机键，不由得疑窦重重。那台面包车显得比主人还要陈旧，车箱过道堆满了油兮兮的电缆线、铁丝、电焊、切割机、电钻、铁钳、铁锤、钢钎等工具。华伯伟实在难以置信，这个叫“百青娃”的胖男人竟会是许廷栋朋友。

这个胖男人不叫“百青娃”而叫白青华，而且当真是许廷栋在证券营业厅结识的老乡朋友。白青华名校毕业，早期在沈阳大厂做厂长助理，后来企业破产，他先是北漂回去一段，又南下来到深圳。白青华耍笔杆子出身，兴许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却专心想着投机。白青华成天混迹于证券散户大厅，要么牛气冲天地下馆子，要么熊头耷脑捧着盒饭吃。几年下来，白青华非但没有掘到第一桶金，反倒被人家剜得血淋淋的，赔上了全部身家，连老婆孩子也跟香港老鳏夫跑了。投机失败的白青华无颜见江东父老，又不肯求助校友，委身于许廷栋家车库里。白青华依附许廷栋介绍些景观安装、地面铺设、绿化等活计，以图东山再起，他面包车上那袋冷包子就是为工人预备的伙食。

北漂时，五环外面有个炸油条的，拿白青华当孙子待，成天口口声声：“孙贼，上六九城打听打听去，老子二环以外没亲戚！”鹏城海纳百川，可是没有钱却万万不行。小区的早餐亭主久居广府，品相却远未脱贫，只因白青华是按月清账，就专拣有人的时候羞辱他。

大鹏湾的秋气依旧湿热，华伯伟夹着手包，眼巴巴望着夏冰语带空调的汽车，却只得一齐站树荫下等待。华伯伟紧皱眉头，忍受白青华的腻汗味，他尚未沾到龙气，反倒先惹上一身晦气。当华伯伟获知许敏学与杨墩英夫妇去年已经回济南了，就知道这回连衔环结草的感恩话都省了。

不断有豪车从三个人身边经过，伴来华伯伟一次次的失望。不经意一台轿车泊停进空位，身穿短袖衬衫的许廷栋打开车门招呼道：“华老师——夏冰语，你们怎么来了？”一身名牌的许廷栋说着下车跺跺脚，捋直裤筒大步过来。

许廷栋与夏冰语同款的汽车在鹏城显得很普通，甚至比不上华伯伟的座驾——超豪华越野。华伯伟虽有预期，但还是略显失望，他天生一副势利眼，又饱经世面，搭眼就能判断出许廷栋的身家。

“唉唉，廷栋——唉，廷栋——唉唉，真没想到，一晃十多年——白驹过隙，唉咦！”华伯伟握着许廷栋的手，一时唏嘘不已。

略显激动的许廷栋与华伯伟、夏冰语寒暄几句，便邀请俩人到家喝茶。华伯伟看看手表，婉言推辞道：“我们就不上楼了——廷栋啊，能看到你，老师就心满意足了，遗憾没见到我老领导——你很忙，我计划今天返程，冰语也很忙，等下次再来——哦对喽，你把老局长在济南的住址电话给我，有机会我一定去拜望老领导。”

许廷栋挽留道：“可以可以，一会儿就把地址给您——华老师，既然来了，冰语同学也是多年未见——沿街就有家粤菜馆，咱们一起吃个饭不迟。”许廷栋主意已定，哪能让华伯伟走。

犹豫不决的华伯伟道：“这两天，什么白切鸡、叉烧肉都吃了，还是不麻烦了吧？”

许廷栋执意道：“那咱就吃红烧乳鸽、古老肉——这家的老靓汤很地道，滋味悠长着呢！”

不置可否的夏冰语凝望许廷栋，表面平静，内心却微漾波澜。分别多年，许廷栋虽历经洗练，可眉宇间依然透出一股英俊气，当年的翩翩少年曾经何等钟情。天意弄人，夏冰语丈夫属于当地客家人，人材不及许廷栋一半。

有一类女人就像打蜡的橘子，等剥下光闪的外壳，尝过两片便索然无味。而夏冰语天生丽质又饱有学养，却仅凭那份精致优雅就足以魅力不衰。许廷栋阅人无数，他心照不宣，已默然与对方换过片子。

旁边的白青华眨眨肿眼道：“我安排，我安排，许先生既是老板，又是我朋友，我理当安排——各位赏个面子，我安排！”白青华满腔热情，一个劲儿表示请客，腰包却如同褪色的套头体恤一样寒碜。许廷栋望望华伯伟二个人，就微笑着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青华大哥伴驾有功——那就一起吧，入乡随俗，我请华老师喝凤城液。”许廷栋说着走向汽车，从备箱里取出两盒精装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