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六十二章

黄越琦在四道河老百姓眼里是个文化人，不但能说会写，而且敢唱。黄越琦天生一张巧嘴，识不几个字却写一手刻意提按笔画的螃体字，远观像一块块毫无章法的大豆腐，近看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腆着二皮脸还会唱几段样板戏，黄越琦倚仗这三手绝活，拼力地为领导扛小旗，表忠心，唱赞歌，一路当上文化站长、副乡长、乡长，却不成想在换届中落选。

华伯伟手把酒杯，望着愁眉苦脸的黄越琦道：“越琦老弟——大哥跟你单喝一杯——喝完说事儿！”今晚华伯伟特意启开一箱一帆风顺五粮液，就是要与黄越琦谈事儿。

“嗯，谢大哥！”黄越琦猛甩油亮的摩斯头站起身，一仰脖这杯酒扬进肚子，然后倒悬空杯，昂首挺胸环视四座。

华伯伟轻轻击掌道：“好，越琦真性情！坐下，坐下。”

华伯伟对黄越琦悄然一番耳语，依稀是说：“……我给提提——煤炭价格飞涨——外省牌照运煤车排队——这周就上会……”

一半缘自激动，一半属于心疼，眼圈微红的黄越琦捧起酒杯道：“手捧美酒敬亲人——大哥，兄弟往后行不行？咱们事儿上见！”

一脸凝重的华伯伟道：“诶——越琦确实有才，这叫人尽其才——只要我主管的事，就一定要办好！”

其他客人瞧这阵势，搞不清今晚除去喝酒打麻将，华伯伟与黄越琦具体谈什么事情。保安队长孙旭波像一条储满脂肪的秋狼坐在一边，自顾捞上满满一碟子雪白飞薄的狗鱼片，再拌上浓浓的蘸料。整晚孙旭波一杯酒也没提，但一杯酒也没落下，刚刚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孙旭波执法的最高境界，便是重罚当事人，还能让对方心存感激，觉得已经手下留情。而华伯伟无愧为孙旭波的老师，狠宰黄越琦一刀，还让他感激涕零。

旁边的高强肚子溜鼓，敦实得像秋天的肥蛤似的，也跟着胡吃海塞。这俩抻头族难兄难弟，这些年始终围着体育老师华伯伟的圈子转，关系铁得跟亲兄弟一般。华伯伟与黄越琦也互称同学，后来人们才弄明白，他俩原是公社电影放映班的同学，当年为了争抢胶片，还动手打过架。这帮人伸缩的肚量如同酒量，既可以滴酒不沾，也能直到喝倒为止。为了利益，这些人可以与打过眼炮的人联合一片，也可以立即反目，翻脸比翻书还快。

胡红枫也来了，整晚像颗同步卫星紧跟着横滚滚的夏雪莲转，不断为客人撤换盘子，上菜斟酒。胡红枫自身不发光，却一门心思跟着她的恒星——夏老师沾光。华伯伟是胡志的政敌，而夏雪莲却是高强与胡红枫的大媒。夏雪莲处心积虑笼络胡红枫，也是为着缓解与胡家的矛盾。

当初胡红枫非但给许廷栋写过信，也给刘比克写过情信，这等于六分的人给自己打九分，而非要找十分的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眼看又一枚圣女果就要产生了。幸亏夏雪莲慧眼识珠，极力撮合成胡红枫与高强的婚事。

婚前，胡红枫对高强言听计从，结婚当晚便改换面目，还自称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半夜，高强耳畔隐约有人问道：“你的礼份子钱不见了呀？”晕乎乎的高强接口答道：“都在皮箱夹层，怎么丢了？”

”嘻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切权力归农会——哈哈”就这样，胡红枫采用侦讯手段，嘴上嘻嘻哈哈，小胖手痒着高强胳肢窝，连同私藏的几张存折也一齐追缴上来。

蜜月未完，胡红枫依仗身孕，裹上厚被，玩上一回“跳床自杀”，就将婚房房证改换为自己的名字。至于高强的工资，乃至偷个零件，揩点汽油，或是虚报台班，跑趟私活之类的外捞，自然全在掌控之中。几个回合下来，胡红枫非但把李秀琴背后订立的规矩悉数推翻，反倒将人小鬼大的高强调教得服服贴贴。早晨胡红枫懒在床上，若想吃水煮蛋，就绝不会来油煎的。

这二年，胡红枫为着高强仕途，逐渐放宽自由度，对一些风流韵事儿也是置而不闻。因为胡红枫背后有家族撑腰，又掌控孩子财产，所以高强从不敢想“离婚”俩字。

胡红枫眼小聚光，早已瞧出端倪，她依次为华伯伟、黄越琦等人斟酒道：“乡长大哥，往后可别忘了我们呀！”黄越琦偏偏顾左而言他，应声道：“那是当然——老妹儿小手带电，今晚让你多搂几个宝！”胡红枫娇嗔道：“哎呦喂，净说好听的——上回可叫你赢不老少——要不给大伙唱一段吧？”黄越琦也不避讳高强，亵笑着道：“嘿嘿——不唱，今晚不唱了。长了怕你受不了，短了怕你不过瘾，哈哈——”

涨红脸的胡红枫笑得扭歪身子，扬起巴掌骂道：“呵呵——死老黄，咋总没个正型，小心回家嫂子掐你——那么，罚你为大伙朗诵一段诗词吧？我们的黄大才子！”黄越琦嘴上道：“哪里，哪里，不才，不才。”却昂首挺胸站起来，对着客厅墙上横轴《春夜宴桃李园序》朗声诵读。脸色不红不白的黄越琦一口气下来，至少念出四五个错字，引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胡红枫等一波笑声过去，捧着酒瓶又转到孙旭波身边道：“孙旭波——别光顾着溜号——说不定你这块云彩啥时有雨呢！”

孙旭波转身接过胡红枫斟满的酒杯也不吱声，又一连往火锅里钳冻饺子。高强眼瞧华伯伟与黄越琦正事谈得差不多了，该轮到他们耍狗坨子了，就抬胳膊肘撞撞孙旭波道：“队长哥们，咋喝蔫了？好酒醉人嘛？哈——划两拳！”

孙旭波终于放下筷子，斜歪脑袋道：“咿呀——来吧。”

“一拳半杯，谁赢谁喝！”

“行啊。”

俩抻头族道友说着就撸挽袖子，豁起拳来。

“哥俩好啊四喜财”

“六高升啊快喝酒（九）哇”

煞是得意的华伯伟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俩学生非常优秀——旭波、高强都有步，后生可畏呀”满眼含笑的胡红枫娇声娇气地卖乖道：“华老师偏向，不是体育队的也该一视同仁——让夏老师给评评理。”

华伯伟闪亮大眼，朗声笑道：“哈哈——我和夏老师的学生都很优秀，什么山南海北，北上广深，哪里都有！”华伯伟讲到这欲言又止，谈资里刻意隐去一节，就是前阵子在深圳约见许廷栋的事儿。

频频点头的黄越琦凑趣道：“嗯嗯——大哥真正是弟子三千啊——大哥这趟出门，房价看涨吧？”华伯伟昂起下巴道：“嗯呐，今年又涨一万”黄越琦竖大拇指赞道：“恭喜大哥又赚了一百万，好有远见！”华伯伟却深不以为然，摆动两下食指道：“NO——老弟只说对一处——我光二环以里就两套——还是南方发展快——后悔啊，老弟该出手时就出手哇！三亚那边正要搞开发——”

华伯伟讲到兴头上，猛然看见夏雪莲递眼色，就截住话题道：“大家今晚高兴，酒还得继续——一会儿非打满八圈不可！”胡红枫迅疾插话道：“我老师手气好，我挂夏老师磅！”笑逐颜开的华伯伟摆动大手道：“哈——不行不行，今晚老师不偏向，红枫必须上——摆两桌麻将，赌场无父子嘛，哈哈——”

一边是我能我有我快活，一边是我特我贫我寂寞；他们需要的孔尚志都不会，孔尚志会的他们全不需要。煤炭公司破落户冯二腰里也别上call机了，成天蹲在大门口，没人呼他，就借看时间，时不时亮出来显摆。而孔尚志攒点补助费，悄然买台低配的pc机回来，还自我解嘲说“设备先进不如人先进，座机才是身份的象征。”

孔尚志空暇之时，就是运用视窗BASIC语言编源代码，再用VB6编译成应用软件。建立工程，调用模块，安插控件，设置属性方法，再编写一段事件，这些早已轻车熟路。至于调用API函数，让应用软件随机启动，自我复制到任意路径，根本不在话下。那些教授办公软件应用的培训班，对于孔尚志就是浪费时间，而电脑杂志发表的一段段源代码多数属于滥竽充数。孔尚志没有请教谁，单靠音标和一本英汉小辞典，几个月就掌握了千八百编程用的英文单词。因为孔尚志的二外只需字符正确，而不需要音准，它们既不属于英国英语，也不属于美国英语，所以他戏称为三道河英语。

高强口子买了台品牌电脑，真当了多媒体，成天追剧听歌打扑克，没过多久，好端端的奔腾四就变得与牛车一样慢。时不时，高强就吵嚷电脑坏了，中病毒了，肩扛大机箱，像支援前线一样去电脑铺子重装系统。满头大汗的高强每每遇到孔尚志，总会暗笑姓孔这小子太落后，真傻蛋，甭说电脑，就连个手机都没有。

今晚，醉醺醺的孔尚志从江鱼馆回家，便启动pc，打开QQ,试探着给夏冰语发几个emoj表情，就开始了飞越星空的对话。虽有“夏虫不可语冰”，但现今的夏冰语的确不可同日而语，她已然是华南某学院的副教授了。

孔尚志甚至连女人的手还没有刻意触碰过，却依仗酒胆道：夏冰语，一直以来，我深怀愤慨！

夏冰语：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孔：特么的，孙旭波不就比我表哥黑点么？

夏冰语：哈，那你们也可以抹点黑炭呀——不过，那时候都不是真的

孔：唉——下晚见到刘苏，竟然有细尾纹喽

夏冰语：刘苏眼睛好看

孔：黯淡的皮肤，像墙边的紫叶李，你才是高不可攀的玉兰以上禁止copy

夏冰语：hh，为了翻墙，你踩一个，攀一个的。

夏冰语：——她算是美人梅，我就有个白皮肤，看着养眼而已。

孔尚志打开Google，搜索但丁《新生》十四行发过去：

Toeverycaptivesoulandgentleheart

intowhosesightthispresentspeechmaycome,

sothattheymightwriteitsmeaningforme,

greetings,intheirlord’sname,whoisLove.

Alreadyathirdofthehourswerealmostpast

ofthetimewhenallthestarswereshining,

whenLovesuddenlyappearedtome

whosememoryfillsmewithterror.

JoyfullyLoveseemedtometohold

myheartinhishand,andheldinhisarms

myladywrappedinaclothsleeping.

Thenhewokeher,andthatburningheart

hefedtoherreverently,shefearing,

afterwardshewentnottobeseenweeping.

夏冰语：亏你有心，还是原版的好——偏私的过誉

夏冰语道：“我在但丁教堂等你——见莫如不见，兴许后悔——你累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孔：不累与你讲话就像饮过一杯红酒

夏冰语：是不是心里热乎乎的

孔：还有丝丝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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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有一窗星梦，醉意沉沉的孔尚志信口开河，却从未有过去远方的机会。永恒的夏冰语就像朦胧的月亮女神，美丽致幻却总也揽不到。而在夏冰语心里，孔尚志依旧是前院儿的毛头小子，至于孙旭波早成为街边的lese，许廷栋才是她倾心的名钻。今年秋天，就在许廷栋几乎已经忘却夏冰语的时候，他的春天却不期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