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漫无目的地走在后宫的行廊下,奈何于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有一样东西引得他的目光停下。
“那不是昔日皇后出行用的肩舆吗?怎么会在那里?”赵祯指着不远处问道。
阎文应这会儿被调在他身边服侍,忙回道:“回陛下,正是。自郭娘娘被……搬进瑶华宫后,娘娘原来宫中的许多用的东西,都一一搁置起来了。时间久了,一些东西坏旧了,便被扔了。”
“那也不能随处乱扔。”赵祯不满道。
“是,陛下,小人这就找人收拾掉。”
赵祯点着头,一时间心烦意乱。不多时便有人跑上前去抬那顶肩舆,赵祯不觉想起了郭蕊。
心头的怒气消去,大病数日,尚杨两位美人被遣送出宫,算算日子,郭蕊竟一年多不曾出现在他眼前了。
午后云层积压,淅沥沥的雨水毫无征兆得落下。
郭蕊站在床边,院子里堆满了扫不完的落叶。听着那雨声不止,不禁停下笔,望向窗外。观宣纸上,染着半句唐人温庭筠的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
凤香端着药走进来,近前道:“娘娘,喝药吧。”
宣德门上,赵祯望着满座皇城,莫名升起一股对往日的思念,随那嗒嗒的雨水声,落进心间。
郭蕊虽总是骄纵,但赵祯心下明白,对他的心,却始终是真的。
淅沥沥的雨声还在继续。
“阎文应。”
“小人在。”
“皇,”赵祯干咳一声,“净妃娘娘,近来可好?”
“回陛下,娘娘一切安好。”
“没事的时候,多帮朕去瞧瞧她。缺什么,就叫人送过去。”
阎文应面上笑着,“小人明白。”
赵祯往前走了几步,蓦地回头道:“也罢,寻个日子,朕,亲自去瞧瞧她。”
雨下得愈发大了些,逐渐淹没宫墙内的一应喧嚣。
在班的宫人听赵祯念及前皇后,内中正巧有凤香交好的,便偷偷将此事说与了凤香,凤香心下大喜,捧着刚从太医院又取来的药,一路跑进瑶华宫,兴奋不已,不顾浑身被雨打了个遍湿。
“娘娘,娘娘!”
郭蕊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咳嗽不止。
“吵这么大声,成什么样子?”凤香一进门她便嗔责道。
凤香却笑着跑近,跪在榻前笑道:“娘娘,听说官家今日在宣德门上闲步时又提及您了,娘娘,官家心里还是有您的。”
郭蕊心头微动,藏不住的欢喜从眼睛里霎时跑了出来。
“真的吗?”她努力撑直了身子,只怕自己听错了。
凤香拼命点头,笑着道:“我就知道官家并非绝情之人,娘娘,您何不将您对官家的思念之情写下来,告与官家知呢?”
郭蕊面上虽喜滋不胜,心头的倔强气却又开始作弄。
“谁思念他了?”
凤香掩嘴偷笑,郭蕊羞红着脸,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真希望官家多思及旧情,早日将您迎回去。”
郭蕊愣了愣,问道:“你不是说,前些日子那些朝臣都在为他选立新后吗?”
“可是官家这不是还下决心吗?娘娘,您这次可要抓住官家的心啊。”
“哼,当初是他要把我赶进这个鬼地方,如今就算他后悔想起我,我岂能白白原谅他?”
“娘娘,谁家夫妻没个争吵别扭的时候。您就别置气了。”
“谁与他置气了,如若真要回去,那本宫也要他按照皇后的礼制将本宫迎回去。不然本宫的颜面何存?”
凤香无奈摇摇头,笑道:“娘娘,这些都是后话,您还是赶紧想想,写些掏心窝子的话,好叫官家念着您。再耽搁几日,小人只怕后宫就真的要迎立新后了。”
郭蕊闻言,盯着凤香半日不语,目色不觉哀戚了几分。
“娘娘,您怎么了?”凤香担心道。
“我怕。”郭蕊气虚,再次强撑坐好,却是十分乏力。
“娘娘,您怕什么呢?”
雨声坠满了窗外的角角落落,屋子里显得很安静,安静地足以听到生病之人略显难受的呼吸。
“我怕,天生旧物不如新。”
凤香跪在地上,一手握住郭蕊瘦削的手,安慰道:“娘娘,若真有意,何须自己去错过,悔个终身呢。说到底,官家也绝非无情之人。”
郭蕊全身虽冷,却觉手上有一份热,望着凤香的目光再次生出几分期许之意。
半晌思量,半是迟疑。
凤香催道:“娘娘。”
郭蕊看着她不语,目光不经意瞥到了桌上的笔墨,良久,点点头。
酉时,雨早已停。
阎文应看着手中的这封亲笔信,笑着对凤香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凤香笑着道:“那就有劳公公了,请一定要将这封信尽快递给官家。娘娘近日病得厉害,不知为何,喝了那么多药,总是不见好。”
阎文应淡淡道:“药是太医院的人开的,不会有错的。你先回去吧。”
凤香犹疑着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
阎文应低头觑了一眼手中之物,侧过身,就着边上的蜡烛烧了起来。
凤香一路笑着离开,径奔瑶华宫。
吕夷简府邸。
“那封信呢?”吕夷简斜眼看向身后之人。
阎文应躬身道:“已被小人烧了。”
吕夷简闭眼不语。
“阎公公今夜来,就为此事?”
阎文应讪笑道:“小人一心为大人办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不告知您。”
“哼,难为你了。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吧。”
“是,那小人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阎文应说罢便退了离去。
管家上前道:“老爷,您往日里对阎公公不挺客气的吗?这次怎……”
吕夷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一双老眼,蓦地道:“最近这眼睛里总是进些不干净的东西,真是叫老夫难受。”
管家笑道:“老爷又打哑谜了。”
吕夷简却道:“你可知他为何愿意在废后之事上助我?”
“难道不是因为老爷您平日里对他的关照?”
吕夷简嫌弃地瞥向自己的管家,“亏得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怎么看人的眼光一点都不长进。”
管家赔笑道:“非小人不会看人,是老爷您慧眼如炬,不等我们识透,心中便就有了定论。”
“逢迎拍马之事我可不想在家里待见。”
“小人不敢。小人不过说的事实,但小人属实不知这位阎公公又是哪般人?”
吕夷简冷眼望着窗外的凉夜,不屑一声,“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罢了。”
阎文应舒服地哼起小曲儿,一小公公正在为他洗脚。
“公公今日不见乏,可是有甚如意事?”小公公边为其捏足边小心问道。
阎文应不答,继续哼着曲儿,哼着哼着,却是没了声,眼神中亦渐渐失去了温情。
为他洗脚的小公公抬起头看他,阎文应正静静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
回忆中,一个刚被卖进宫不久的小公公的身影正在一堆老宫人的责骂中手忙脚乱地张罗事,一双害怕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仿佛会吃人的皇宫……
无人的宫墙下,一个满身湿透,狼狈不已地蜷缩在角落中的小身躯狼吞虎咽地啃着刚从御膳房偷来的馒头……
那些对他拳打脚踢的人,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人……阎文应攥紧了双拳,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一张脸。
以及,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自己刚被配到皇后宫中时,被人当着一众侍女羞辱的那份不堪。
几日后。
凤香心中很清楚,近来瑶华宫的人越来越少了。按照阎文应的意思,这里留她一人伺候足矣。
“阎公公,娘娘的病不见好转,能否请公公通报官家,找个好点的太医来瞧瞧。”
阎文应冷哼道:“官家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理会这些杂事。”
“那前几日劳烦公公递给官家的那封信……”
“信递过去了,只不过官家无暇看那些东西,就地扔了。”
凤香心下顿时如被石砸,不觉疼一下。
“官家他当真……可是公公,娘娘……”
“反正这里需要的都给着,本公公还有事,你赶紧进去好好伺候吧。”
阎文应说着转身离开,连瑶华宫的门都未踏进半步。凤香站在门外,一时间眼泪嗒嗒掉落。
郭蕊咳嗽得越来越严重,整个屋子被浸泡在一股浓浓的药味中。
凤香擦了擦脸,端起药笑着走了进来。
“凤香,官家来了吗?”郭蕊虚弱地问了句。
凤香将药放在一边,忙坐在榻前,将郭蕊扶坐了起来,笑道:“娘娘宽心吧,官家叫人捎来信儿,过几日便来看您。”
郭蕊苍白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娘娘,喝药吧。”
“不了,已经不需要了。”
凤香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地往外跑了,她不禁有些慌神,极力不叫自己抽泣出声,小声道:“娘娘,小人喂您喝药。”
郭蕊虚弱地摇摇头,慢慢抬起手,指了指窗边。
凤香会意,忙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再次回到榻前,好叫郭蕊靠着自己,如此坐着会舒服点。
窗外,院子里那棵梧桐的叶子即将落尽。
“今日天色如何?”微弱的气息,似乎带着几分对窗外秋色的眷恋。
“娘娘,万里无云,天蓝得很。”
“日后,你若是,有机会嫁人……”
“娘娘,您别说了。”凤香哽咽道。
“定要,嫁个对你好的人。”
凤香拼命摇着头,“小人这辈子哪里都不去,永远留在这儿陪您。”
郭蕊满眼含泪,“我知道,我有错,可他……”
一颗滚烫的泪徐徐在脸颊上滑落,郭蕊突然想起了豆蔻年华时的自己……
用尽全身的气力,躺在侍女怀中的女子试图再次举起手,在干涩的空中抓了抓,手中终归空无一物。
“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文德殿。
“陛下,臣等前几日奏上的折子,关于立新后之事,不知您考虑地如何。”李迪上前问道。宋绶同王曾,吕夷简并立于一边,纷纷看向赵祯。
赵祯似乎仍有犹疑,“此事,再容朕思量几日。”
吕夷简道:“还请陛下早做决定。”
“朕知道,众位卿家,再叫朕想想。至于你们提到的那位曹儒怡,朕……”
见他面色不决,王曾转话道:“陛下,臣前日里请奏将王范二人调回京中之事,陛下以为如何?”
李迪点头道:“朝中食碌者无能者颇多,有才有识者如凤毛麟角,非是君王之福。陛下,此事可行。”
宋绶跟着点头,吕夷简不作声。
赵祯看他几人一眼,又看向吕夷简道:“吕爱卿怎的不说话?”
吕夷简恭敬道:“一切但凭陛下决断。”
赵祯蓦地想起王曾前些日子呈上来关于范仲淹写的那篇记文,又此前每每上奏的表文,不禁思及其才。
王曾见其心思有回转意,趁热打铁道:“所谓忠言逆耳。孔大人向来直言不讳,众所周知。范仲淹算得上是臣为陛下觅得的得力小将,陛下一道敕令,直接将他一家撵出京城去,微臣到现在都不忍去想那番画面。”
“哼,你的那位小将差点把朕给气死。”
“臣认为他做的并没有错。”
赵祯并不想重提旧事,只觉心里如同被人拿了石块添堵,不禁对他几人道:“若无他事,众位卿家可回去了。”
“臣还没有说完。”王曾拒绝道。
“你还想说什么?”
“请陛下尽快召此二人回京,朝廷有此二人,必是社稷之福。”
赵祯正欲开口,门外宫人突报:“启禀陛下,瑶华宫宫人凤香欲闯殿见驾,被侍卫拦下,扣押了起来。但她口口声声说有急事需亲口告知陛下。”
赵祯一听是瑶华宫的人,心头不免紧了下,“宣。”
不多时,便见凤香被押着走进来,方进门,便跪在地上大哭道:“陛下,娘娘,娘娘殁了。”
赵祯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入夜的风,带起了突如其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住。
红色的灯笼渐渐被染白,摇曳的烛火一点点地拉长。
一个身影,第一次踏进瑶华宫。
窗前的宣纸被外面的雨水飘进来,染上了灰黑的颜色。纸上一首《南歌子》,字迹已模糊。
捧起来看,只能识得一字半句:
入骨相思知不知。
赵祯将其读在口中,耳边一闪而过曾经的莺莺燕语。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蕊,你呢?”
“我叫赵祯。”
“他们说你是皇上。”
“那你以后就是我的皇后了。”
“你会对我好吗?”
“你对我好,我自然对你好。”
“那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为什么?”
“这样你就会一辈子对我好了啊。”
是少年儿女间的无邪,手拉手坐在红烛之下,一对新人笑得天真烂漫。
雨下的越发的大,赵祯将那手中的纸抚在脸上,流泪出声。
“蕊儿……。”
题外话:越长大,越发现自己无知。努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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