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第四章 回忆

夜深了，一阵震人耳鼓的火警铃声蓦地撕破了室内的寂静。李易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在黑暗中睡眼朦胧地嗅着，想辨别出着火的烟味。铃声还在响。他这才慢慢明白过来：是手机。床头的钟指在凌晨两点三十上。他有个很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抓起手机：“喂？”

远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李易吗？”

他迟疑了一会。是骚扰电话……“你是谁？”

“我是新城刑侦大队队长乔梁，你是李易吗？”

“是的。”他有些不安起来。

“我要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手攥紧电话。

“关于您的父亲。”

“我——我父亲怎么了？”

“他去世了，很不幸。”

“不会的！”他嚷了一声。这的确是那种诈骗电话，他想吓唬人。父亲无病无灾，活得很好。

“我很不情愿用这种方式通知您。”那声音又说。

这是真的。是一场噩梦，却又是真事。他说不出话来。心和舌头都僵住了。

乔梁的声音在说：“喂？喂？”

“我马上乘飞机出发。”

他坐在公寓套间小小的厨房里思念父亲，他怎么会死呢！父亲总是那么活跃，充满生气。他们相处得那么亲密无间。从李易还是孩子开始的时候起，碰到麻烦事就去找爸爸，他们谈论学校，后来又一道谈论女人。父亲创办了自己的公司，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把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

爸爸，我多么爱你，李易想。你永远见不到蒋芳，见不到你的儿媳妇了，他哭了起来。

他泡了一杯龙井茶，在黑暗中坐着，茶凉了。他极想给蒋芳打电话，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叫她到他身边来。他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钟。凌晨三点三十分。他想了想还是不愿吵醒她，他打算从新城再和她联系，他知道这件事肯定影响他们之前计划，但马上又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这种时候怎么能考虑自己的事情？乔大队长刚才说：“到这儿之后马上叫到派出所来。”

站在人流熙攘的机场等行李，焦躁的旅客们在身边推来挤去，李易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想挤到行李传送台跟前，可谁也不愿给他让路。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想到马上将不得不看到的情景，他不寒而栗。不断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搞错了。但那几句话始终在他脑子里回响：我要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去世了，李先生……我很不情愿用这种方式通知您……

李易取到行李后就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向司机重复了一遍乔队告诉他的地址：“沿江北路715号。”

司机对着后视镜朝他咧嘴一笑。“去派出所吗？”

李易不想说话。他心乱如麻。

汽车向东沿着高架公路一路驶去。司机继续聊天。“你是回家来过春节的吧，现在还有点早哦？”

他没说话，他想：不，我是来奔丧的。他听得见司机的说话声，却听不进他在讲什么。他僵直地坐着，对窗外迅速掠过的熟悉的景色视而不见。直到接近一个旧居民区时，李易才觉察到逐渐增大的喧闹声

“只能载你到这儿了。”司机告诉她。

子乔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吵吵嚷嚷地挤满了前边的大街和人行道

对了，现在是一月底了，全国都在准备庆贺新年的到来。李易爬出汽车，提着箱子站在路边。立即被卷进人群。人群中他静静地站了好一阵，靠着路灯柱深深地吸气，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朝派出所走去。

乔队是个中年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愁容，似乎真正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不安。“对不起”他对李易说。“我们清点了你父亲的物品，在手机中找到了你和你母亲的电话号码，但是你的母亲也不知所踪，所以就跟你联系了。”

“请告诉我，我爸他出了什么事？”

“他自杀了。”

他感到一股寒气袭入心头。“那——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自杀？他活得好好的！”李易的嗓音都变了。

“他给你留了一个字条。”

太平间是个冷漠、阴森的地方。李易被带领着穿过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走进一间消过毒的空荡荡的大房间，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空房间。这里有好多死人。有一个是他的亲人。

一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到墙边，握住一柄把手，拉出巨大的抽屉。“想看看吗？”

不，我不想看铁屉里那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他想离开这个地方。想让时间倒退几个小时，回到他听见铃声的时候。那最好是真正的火警铃，不是电话铃，也不是父亲去世的噩耗。李易缓步向前，每走一步心里就一阵发紧。他呆呆地俯视着那具无知觉的尸体——这就是生她、养她、爱她，曾和她一道欢笑的那个人。他探下身子在父亲面颊上亲吻了一下。父亲的脸冰冷，像是用橡胶做成。“爸，”李易轻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

“我们打算解剖尸体，”那位工作人员说，“这是法律对于自杀事件的规定。”

父亲留下的字条并没有说明自杀的原因。

〖易儿，孩子：

原谅我。我失败了。我不愿意成为你的包袱，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真的爱你！

爸爸〗

这字条像抽屉里躺着的遗体一样空洞，一样令人费解。

当天下午安排完葬礼之后，李易乘出租车回家。

他们家的住宅是花园区的一幢联排别墅，坐落在开发区，即远离商业中心的居民区。

这是父亲在他出生那年购置的房产，父亲总说李易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好运，他在这幢房子里长大，它能勾起许多亲切、快乐的回忆。他有一年没有回家，当出租车在房屋前停下来时，他十分惊异地看到房子大门贴着法院的封条，这不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卖掉这座旧宅，父亲经常对他说，我们一道在这所房子度过了太多快乐时光！

李易怀着一种古怪的、说不出缘由的恐惧，经过门前那一株巨大的香樟树，李易绕到后门。从上七年级时起，他就有了自己的钥匙。从那时起他随时带着那把钥匙，把它当做护身符。钥匙提醒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有一个随时可以藏身的避难所。

他走了进去，站在那里，呆住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家具都搬走了。所有的古董和摆设都已经不翼而飞。整幢房子像是离去的主人们蜕下来的空壳。李易逐一查看各个房间，他越来越感到困惑，这里似乎发生过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跑上楼去，站在卧室门口，在他已经度过的大部分时间里，这卧室一直属于他，现在这个又冷又空的房间呆呆地回望着他，天哪，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易听见前门铃响，便恍恍惚惚地下楼去开门。

老孙站在门口。他是父亲公司的一名主管，已经上了年纪，满脸皱纹，身材瘦削，唯有惯装啤酒的肚子显眼地挺了出来。他的秃顶四周披散着灰白的头发。

“李易，”他有很重的农村口音，“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我——真难过极了。”

李易紧握着他的双手。“见到你真高兴。请进。”他把他迎进空荡荡的客厅。“对不起，没有地方坐，”他道歉说，“坐在地板上，行吗？”

“好的。”他们相对而坐，两人的眼睛都黯然失神。从李易记事时起，孙艺洲就在她家的公司里工作。他知道父亲先前多么信任他。是他辅佐父亲经营这家公司。

“孙叔叔，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派出所说父亲自杀了，可你知道，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自杀。”李易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没得病吧？他没有得那种可怕的……”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不是。”他的眼睛望着别处，显得很不自在，似乎心里藏着什么话。

李易慢慢地说：“看来你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用那浑浊的蓝眼盯着李易。“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后来出了什么事。他怕你为他担心。”

李易皱起眉头。“担什么心？你说呀……”

老孙满是老茧的双手忽儿攥紧，忽儿松开。“你听说过一个名叫杜宇的人吗？”

“没有。他怎么啦？”

老孙眨了眨眼。“六个月前，杜宇在你母亲的介绍下找到你父亲，说他要帮你父亲的公司贷款，你父亲因为一个新的合同，正需要一笔钱，他不想变卖自己的房子，他正在将房子抵押给银行，而且公司需要的钱并不多，大约1000万左右，而你父亲可以做为抵押的房子价值近三千万，杜宇一口答应自己愿意借出一千万给你父亲，只需要办理一个公证，答应房屋在银行抵押后通过贷款归还欠款，并且保证自己能够在一个月内完成这笔交易。你父亲就答应了。他满心欢喜，一心想把这笔业务接下来，赚来一大笔钱，够你们俩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他想事成之后让你大吃一惊，让你喜出望外。那个杜宇……”老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杜宇预付了一小笔现钱。剩下的一大笔钱应当在上个月付清。”

李易急欲听个究竟：“说呀，后来呢？”

“杜宇拿到公证书后，伪造了你父亲的签字把房产占为了己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公司、这幢房子，连他的汽车也赔了进去。”

“哦，天哪！”

“还有呢。地方检察官通知你父亲，他将指控他犯有骗贷罪，他可能被判刑。我想，从那天起，他就不想活了。”

李易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只要他向大家说明真相——说明那个人如何坑骗了他，不就没事了吗。”

老孙摇了摇头。“杜宇的主子是一个叫陈寅的人。几乎可以主宰整个新市。杜宇曾经用同样的办法骗过别的几家公司，我们发现这个情况时已经太晚了。即使你父亲跟他打官司，至少得花几年才能把案子弄清。”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大声问。这问话中含着悲愤，为父亲的遭遇感到悲愤。

“你父亲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再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你说错了，李易愤愤地想。“我要去见杜宇，他在哪儿住？”

老孙断然表示反对：“不要去找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老孙，他住在哪儿？”

“他在中心广场附近有一所房子，不过找他也没有用，真的，李易。”

他没有答话，胸中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感情：仇恨。他暗中发誓：杜宇害死了我父亲，我决不能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