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奇缘录——桐桥梦 051 绛云令

两人在一张松木方桌旁坐下，相顾无言。

沉默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宫淮安似乎终于理清了思绪，缓缓开口道：“前辈，实不相瞒，晚辈并非此地之人。晚辈之前在森原星修真，家师便是青木门的门主。”

他这一句话，字字都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陈方智耳边炸响，震得他面无人色。陈方智急切地打断他道：“你说什么？森原星青木门？就是那个以炼丹之道入修真的青木门？你们的祖师可是香芸仙子碧婉儿？”陈方智满脸惊诧之色，神情似是欣喜又像惊疑，古怪至极。

宫淮安亦是满脸震惊之色，此地与森原星不知相距多远。当年他为了躲避追杀，带着宫宁在星空中逃亡数载，跨越无数星河方才找到这一处几乎被修真界遗忘的角落。可是，眼前这人却对自己的师门如此熟悉，这不得不让他起了猜疑的心思，心中暗道：“此人来历古怪，又对我门中之事如此熟悉，莫非是当年那些门派派来追杀的人不成？”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陡然阴厉下来。

陈方智恰好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中回过神来，见宫淮安这副模样，立刻就猜出了个大概，心中暗自好笑。他咳嗽一声，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与你们祖师乃是故交，绝无恶意。呶，这是我的信物。”说完，他抬手扔出一块墨绿色的木牌，落在宫淮安面前。

宫淮安对他的话本来半信半疑，一见那块两寸大小的墨绿色木牌身子竟如遭雷击一般，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木牌，打量一眼，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您，您就是当年的涅羽真人？”

陈方智白了他一眼，道：“怎么，老人家我长得不像吗？”

宫淮安终于镇定下来，大礼参拜道：“弟子青木门第十六代门主孟啸天座下弟子宫淮安，拜见祖师伯。”行完大礼，他抬起头来，苦笑道：“祖师伯将弟子瞒得好苦。只是弟子有一事不解，祖师她老人家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渡劫飞升了，您老人家怎会还滞留在这一界？”

陈方智听闻碧婉儿已经渡劫飞升，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连神色也轻松了几分。对宫淮安道：“此间渊源颇深，一句两句也与你解释不清楚，还是先说说你吧。你不好好地在你们青木门待着，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似乎是被戳中伤心之事，宫淮安陡然色变，跪倒在陈方智面前，声泪俱下。恳求道：“弟子不才，还请祖师伯出手，为青木门报灭门之仇！”

陈方智闻言心惊，怒道：“你说什么？青木门被灭门了，是谁干的？快说！”

宫淮安泣不成声：“是苍猿派、巨灵宗和玄道门。”说完，他抬起袖子抹掉眼泪，说道：“祖师伯，这其间诸多纠葛，弟子慢慢说与您听。”

这个中渊源要追溯到万余年前。

彼时的陈方智已经是合体后期的宗师，渡劫在即，但为了给林枫寻找炼制仙源之心所必需的仙心玲珑草，毅然离开元始门外出游历。

仙心玲珑草在传闻中是只属于仙界的稀有之物，修真界只剩下古籍中的只言片语，却从不曾有人见过，陈方智在外苦寻多年也不得结果，辗转来到了森原星。

当时的碧婉儿只是一名家传的修真者，却凭借着傲人的天资突破到了合体期，在森原星也算得上是不世出的修真高手。更为奇特的是，她的修炼乃是以丹药之道入修真，长于炼制灵丹和各种禁制，可谓一绝。自己突破到合体期后，碧婉儿便创立了青木门一派，门中弟子得她真传，也多以修炼丹药见长，在森原星众多修真门派中独树一帜。陈方智偶然来到森原星后，听闻碧婉儿的名气，又抱着寻找仙心玲珑草的心思，便前往拜谒。然而，两人不知因何事起了冲突，竟大打出手。

陈方智乃是元始门一代武学宗师，修为精深。而碧婉儿却也不简单，手中灵诀禁制用得出神入化，再加上又有得天独厚的灵丹辅助，与陈方智争斗竟不落下风。两人在森原星斗法七天七夜，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意，遂握手言和。碧婉儿更是将陈方智请回青木门，奉为大长老，与自己平起平坐，这便是绛云令的由来。

陈方智在青木门待了约有百年，其间和碧婉儿联手打退了数个对青木门心存不轨的门派。在一次斗法中，陈方智凭借自己独创的凤羽傲天秘技，一招重创了三名合体期修真者。自此在森原星名声大噪，被尊称为涅羽真人。在青木门的百年间，陈方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青木门培养出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武修弟子，自此奠定了青木门的万年基业。

百年之后，陈方智心系仙心玲珑草一事，辞别了碧婉儿，再度踏上漫漫旅途。却在无意间误入这座诡异的上古大阵，被困了数千年，一身修为烟消云散。直到已经修成仙人的林枫将他从那灵渺幻烟大阵中救了出来，方才重见天日。

在陈方智离开七百年后，碧婉儿凭借自己卓越的天赋和在炼丹一道上的高深造诣，成功炼制出了一炉传说中的渡劫宝丹——寂灭丹。依仗着寂灭丹的神效，碧婉儿成功渡劫，参悟大乘，此事轰动了整个森原星修真界。有了大乘高手坐镇的青木门强极一时，待到五百年后碧婉儿飞升仙界之时，青木门已经成为森原星数一数二名门大派，与森原星原本的五大门派巨灵宗、北极宫、玄道门、苍猿派、紫灵轩并称为森原六道。

然而，正是这一炉寂灭丹，为日后的青木门埋下了祸根。

碧婉儿飞升五千年后，青木门最初的几代大宗师或是远游不归，或是渡劫失败，或是兵解修散仙，几乎凋零殆尽。而后辈弟子却是资质平平，再无当年碧婉儿那般惊才绝艳之人，实力大不如前，一些野心勃勃的门派见此开始蠢蠢欲动。几番明争暗斗下来，青木门吃了不小的亏，只得忍让退避，将几条灵脉拱手让人，就此一蹶不振，两千余年的时间里，便衰落成一个二流门派，苟延残喘。

或许是天佑青木门，在碧婉儿飞升七千多年后，青木门一位兵解的老前辈成功修成散仙。有了散仙强悍的实力作为后盾，青木门终于站稳了脚跟，开始逐步收复以往的势力。经过千余年的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元气，其间又多出一位大乘高手和一位散仙，实力大涨。然而，门派内部后继无人的痼疾却始终是笼罩在青木门上下的一片阴霾。

好景不长，大乘高手飞升仙界，两位散仙也疲于应付每千年一次的天劫，门中再度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就在一千多年前，门中最初的那位散仙第四次天劫降临，最终渡劫失败，灰飞烟灭。另一位散仙因为为其护法也受到波及，实力受损。数百年后他的天劫降临，青木门为此几乎倾尽一派之力，派出七名合体期大高手为其护法。

孰料，此等绝密之事竟走漏了风声。巨灵宗、玄道门和苍猿派三派纠集了众多高手，趁青木门上下忙于应付天劫之际，攻破青木门的守护大阵杀入。青木门的绝大部分高手都在为那为散仙渡劫护法，只剩下当代门主孟啸天率领门中弟子，依靠门派中万年间传下来的阵法禁制拼死抵抗。

尽管青木门以炼丹和禁制著称，但拼斗起来又怎会是三大派联手的对手？更何况三大门派为了根绝后患，几乎是倾巢出动，只一日之间，青木门门下弟子便死伤过半。

三大派放话要求青木门交出当年碧婉儿炼制寂灭丹的丹方和剩余的寂灭丹，被孟啸天断然拒绝。当时，那位散仙虽然在门中高手的护卫下成功渡过天劫，但人人都是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战。危急关头，门主孟啸天命他们带领门中精英弟子依靠宗门中的传送阵逃出了森原星，自己则是启动了最后的守护阵法——迷之森幻，与剩余的弟子血战数日，最终阵破，重伤身殒，残存的弟子也四下逃散。青木门，自此便在森原星烟消云散，万年基业毁于一旦。

宫淮安与其双修伴侣梅小凝在那场门派浩劫中都身受重伤，梅小凝当时已有身孕，强撑着生下宫宁后便香消玉殒，连元婴都烟消云散。宫淮安带着宫宁一路逃忘，最终逃至这颗几乎被修真界遗忘的星球，原本出窍后期的修为也消散一空，借门中的神木不死之术才勉强保全性命。随后，在机缘巧合之下，带着宫宁隐居在了这桐桥城中。

断断续续地述说完青木门的灭门惨祸，宫淮安已是怒火中烧，一双拳头握得嘎吱作响，陈方智同样也是暴跳如雷，他对青木门的感情之深绝不亚于自己的师门，听到青木门满门被灭，又怎能不抓狂？“啪！”他一掌将厚实的松木方桌拍得粉碎，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早就知道那三派的人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真后悔当初没灭了他们这些鸟毛畜生！简直是丧尽天良！”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宫宁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看着满屋子的桌子碎片，瞪大了眼睛，惊疑道：“爹，陈伯伯，你们在干嘛？”原来，他们两人这一发火，动静自然不小，在厨房烧火做饭的宫宁还以为是陈方智劝说父亲不成，两人一气之下起了冲突，当即就从厨房跑了过来。眼前这一片狼藉的场面确实让他吃惊不小，心道老爹和陈伯伯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脾气还是如此火爆？

宫宁这一进来，陈方智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他向宫淮安使了个眼色，目光瞟向宫宁。宫淮安心领神会，轻轻摇了摇头。宫宁并未发觉两人这细微的动作，劝说道：“爹，陈伯伯，你们两位坐下来，，凡事好好商量，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宫淮安正欲开口，陈方智抢先说道：“宁儿，你爹已经答应让你随我修真了。再过几日，收拾一下，你便随我去山上修炼。至于这桌子嘛，呵呵，是我高兴之下，无意间失手拍碎的。”

“真的？”宫宁满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宫淮安。

宫淮安此刻也是无比震惊，他万万没想到陈方智竟然愿意收宫宁为徒，借着捻胡须的动作才勉强镇静下来，附和道：“没错，日后你便跟着你陈伯伯学习修真之道，也算了了你一桩心愿。”

“太好了！”宫宁大喜过望。

宫淮安提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拜师！”

“是！”宫宁当即反应过来，朝陈方智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口中道：“师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陈方智却在端详着手中的绛云令，没有回礼，宫宁愣在当场，心中忐忑不安。

然后，陈方智笑道：“宁儿，我虽说要让你随我修真，但却不能收你为徒。”

宫宁一时不解，问道：“陈伯伯，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方智又看了宫淮安一眼，道：“宁儿，你早有师承，只不过你现在还不知道罢了，日后再让你爹一一告诉你。不过，我与你的师门长辈是故交，此番便算是我代她传道与你，你就叫我师伯吧。你放心，师伯绝对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断然不会藏私的。”

宫宁虽然多有不解，但还是郑重地向陈方智见礼，道：“弟子宫宁，拜见师伯。”

陈方智老怀大慰，连声道：“好！好！好！乖师侄，快起来。喏，这是师伯为你准备你的见面礼，快收下！”说着便递给宫宁一只约一指粗细，通体黝黑，夹杂着点点银星的镯子。

宫宁拜谢一声，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他略一打量，发觉镯子的质地十分奇特，非金非玉，非石非木。手感清凉柔润，细看之下，那点点银星似乎在镯面上流转不息，端的是奇异非常。

陈方智笑道：“这只储物手镯名为尘星，是师伯之前所用。里面还有一些仙石、法宝之类的小玩意，一并送你。”

宫宁将其戴在左手腕上，立刻明白了其中玄妙，当下喜不自胜，眉开眼笑道：“谢谢师伯！”“咦，什么味道？”他抽抽鼻子，隐约嗅到一股焦糊的气味。“坏了！”宫宁猛地一拍脑门，慌慌张张地奔向厨房，惨叫道：“该死，饭烧糊了！”

宫宁出门以后，陈方智也敛去了笑容，神色变得极为凝重。他问道：“青木门的这些往事，宁儿都不知道吗？”

宫淮安面露难色，最终答道：“弟子心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报这血海深仇，故而带着宁儿隐居在这里避世不出，那些血腥往事，也从未对宁儿提起过。毕竟他年岁还小，心智未定，弟子担心会在他心中种下魔念。以往宁儿问起之前旧事，都被弟子搪塞过去了。”

陈方智微微点头，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如此大仇焉有不报之理？你虽然修为尽去，但只要留得性命在，重头再来就是了，届时你和宁儿父子联手，杀回森原星，为青木门枉死的众多门人弟子讨个说法！”

宫淮安摇头苦笑，道：“祖师伯，您有所不知，弟子当年在那场恶战中被巨灵宗的大长老冥炎老道打碎了丹田，全靠门中秘传的神木不死之术才捡回一条性命，但根基已尽数坏了，再也无法涉足修真之道。”

陈方智恨恨道：“老子真恨不得现在就回森原星，灭了那些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宫淮安垂手立在一旁，默默不语。

一通发泄之后，陈方智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扫了一眼宫淮安，问道：“你是希望宁儿能为你报仇雪恨，还是想要他安稳度日，潜心修道？”

宫淮安久久不语，突然朝陈方智跪拜下来，痛心疾首道：“灭门之仇弟子从不敢忘！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弟子思及当年门中惨状，便心如刀绞。恨不能将那些贼人尽数杀了，以祭奠那些惨死的同门，可却有心无力。弟子知道，宁儿天资聪颖，又有您从中指点，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宗师。可若是因此而让他整日活在仇恨之中，弟子这做父亲的，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陈方智闻言微微一怔，摇头叹息，他看了看手中的绛云令，又缓缓起身，望向窗外的渺渺群山。

那立在窗前的身影被孤独包围了，神情透露着一丝迷茫，似乎想要穿越过这千山万水，悠悠时光，凝望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宫淮安在他身后抬起头来，神色怅然若失。

半晌，陈方智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你起来吧。”沉默片刻，他又接着说道：“这件事早晚要告诉宁儿，到时让他自己决定吧。”说完这话，他长叹一声，推门离去。

宫淮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终于，他如同被抽去脊梁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