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荷 第十回 河舟晚兮歌起（下）

伶点点头，便不再提了。只是转头看着四周渔火中笼映着的浮沉江水，默然少顷，却又转过脸来，托着脸，安安静静地看着斐霏。

从前，其它男儿盯着自己看时，斐霏并不会觉得拘谨。毕竟，其他男儿见到斐霏时的表现总是“寻常”——同门师兄们看自己，无外乎矜持循礼、亲切相迎。而近年所见的权贵和名士，皆免不了被斐霏的出尘气质吸引，或上下打量、品评一番，或含情注视、间或窥阚。见得多了，斐霏自然也习惯了这几种来自大多数男儿的眼神。

可伶不一样，他看自己时的眼神，仿佛就是单纯地为看而看——没有任何与“看”这个动作无关的元素，也不因为任何原因而回避。

在这看不出悲欢喜恶的注视下，斐霏终于感觉嘴里的糖葫芦甜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此时突然传来渐强的歌声，吸引了伶的注意。他终于把目光从斐霏脸上移开，转向声音的源头。

“初来时，衰草寂寂，落星倏忽……”

斐霏也循声望去。

有两位衣着朴素的白发老人从远处走来，在岸边坐下，其中一位拿起手中的一片竹叶，吹起调来。另一位则拍手打着节拍，和着叶笛曲声，唱起歌谣。

歌声浑厚，沙哑，曲调之间却又似乎夹杂着悠远的空灵感，不同于斐霏此前听过的任何曲调——时而似悲伤，时而如怨慕，时而清旷高悬，时而澄明婉转。那老者并未放声，只是一直在寻常地低声清唱，那歌声却变幻莫测，有如大大小小的珍珠敲击着五彩斑斓的贝壳，和着潮汐涨落，按着大自然的节奏拍打停着一对海鸟的礁石，惊得它们躲进风里，连星星也落进云朵里。他既像是颂唱着一首远古的诗篇，又像是讲述着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初来时，衰草寂寂，落星倏忽

苹花老，重叠秋光暮

云渐杳，斜阳驻马，向晚残图

欲经人海作沉浮

谁渡

烟花巷陌，酒兴狎疏

系发挽袖，临窗听风凄诉

良辰美景迟难度

劝君封仇莫自苦

青丝夹进生死簿

家祭纸燃碎烬雾

棺碑上下，懵懂春秋，混淆寒暑

谁哭

终日扃户

空锁满庭帘珠

春来时

玉树琼枝，嫩红无数

独未堪，伊人顾

凤钗傅粉，年少妆容，银钿锦簇

皓腕眉笔，勾画青瓷纹路

浮生繁华，铅尘总翻覆

半世癫狂归程阻

谁输

不过起落一方黄土

几多看花人，留连，留连流莺舞

几多匆行者，纷扰，纷扰争荒芜

几多买醉客，消愁，消愁醒何处

几多多情种，相隔，相隔寐时孤

再来时

梦色温良，解我嗔痴怨误

泛舟打马，青灯江湖

瑶琴声慢，白鹿汀渚

煮茶作赋，换一盏，金风玉露

待岁月，垦我首，种白株

料是难寄，野鹤闲书

谁悟，谁悟

在青崖顶，读那山河万古

瑶花好水负

覆手六合殊”

……

河里的船家们，不少都划船聚过去，入神地听着老者的吟唱。

真是动听。

斐霏心里暗自赞叹曲调的神妙，以及老者歌技的高超。

无意间，她瞥见伶坐在船头，一张侧脸如同前朝的雕塑般静默。只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隐约闪烁着今晚的星辰夜色。

他竟然也听得入神了呢。

其实，他肯定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吧。

斐霏又轻轻地咬了一口糖葫芦，好让自己的舌头也感受到此刻眼睛和耳朵正在经历的欢喜。

……

凌苍园外的竹林里，江雪斐昀带着外门的医门弟子正在给人治伤。

这竹林里已搭起了简易的医护区，其间伤患数百人，皆暂居于此接受诊疗、养伤恢复。

在凌苍园闭园期间，伤患由各处的医门弟子收治，疑难杂症或重病重伤者则送至此处，年年如此。江雪斐昀园主生涯六十年来，活人无数，当今医界都尊他为精通全科的医者之冠。要问他从阎王那里抢了多少人回来，大概和这林中的竹叶一般多。

此时，羿秋看到过的那个一瘸一拐的、穿斗篷的男人终于醒了。这人昨日傍晚时分被发现后，第一时间送来了凌苍园。众人见他全身披了十多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周身骨骼经脉也受损严重，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昨晚江雪斐昀带着冬春枯荣给他治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让他情况稳定下来。等一切结束，已是亥时末了。

他环顾一阵周围，只觉得恍惚不解，半天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身体各处的疼痛却又撕咬着他，让他焦急。

等冬春枯荣喊江雪斐昀过来，听见凌苍园主名字的他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些安然。

江雪斐昀一手把着他的脉，另一手抚着自己长长的白须，良久才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桓王殿下？”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回中的歌谣也是原创的，算是伏笔，后续情节中将多次出现片段，有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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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下三回，煞影寒天高手集体来袭，老园主单挑显露真正实力。

小说设定公开（一）：

小说中所提到的长度单位（尺）与汉尺相近，1尺约为24cm

已出场人物体型年龄数据：

伶-七尺五寸（180cm）20岁

斐霏-七尺（168cm）21岁

江雪斐昀-八尺（192cm）94岁

羿秋-六尺八寸（163cm）29岁

山灯-八尺二寸（198cm）43岁

慎鸣蝉-七尺三寸（176cm）17岁

萧天狼-六尺七寸（160cm）36岁

冬春枯荣-一丈二尺（288cm）30岁

桓王-七尺九寸（189cm）3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