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宴 第三章 活下去

自甄夫人死后，这位平时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却未得一日安眠。他常常梦到自己仍是五官中郎将时，初见她的场景。风扬起她散落在肩上的发，她转过身来，轻轻唤道“子桓“。而刹那间，这景象化为青烟，自地面缓缓升起直至消散于天际。郭贵嫔见陛下恍惚之态非若寻常，便唤来宫中最灵验的方士为陛下解梦宽心。那方士看了良久，念叨道：“是天下有贵族女子冤死啊”。他惧了，冲那方士嚇道“如何解！”“需让其以糠塞口，以发拂面，绝其怨念，也让她死后不可再为自己辩解。”

帝王终究是帝王，自这个少年起了那争储称帝之心时，便开始硬起了心肠，孑然一身了。最终，他还是下了这道圣旨。只可怜了那如此明丽的美人，生前步步受制于人，死后竟也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曹叡自母亲走后，便被禁于寝殿中。实际上，他也不愿踏出那殿门一步，不愿看见宫中那一张张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面孔。等他听到母亲死后又遭此大辱的消息时，母亲的棺椁已出了洛阳的大门，走在往邺城的路上了。对于这道圣旨，他不知应该去做些什么，也无法去做些什么。他并没有失魂落魄般跑到父亲身旁去哭泣哀求，他只是希望，这一路上慢些走，让母亲能仔细地感受这她曾向往的自由。

对于母亲的死，宫中一直谣言不断。母亲就这样变成了那些人口中不贞洁的女子，而他自然就成了一个身世不清不楚的孩子。父亲开始厌弃了，认为这女人的孩子是一个污点，不愿意再见他，贬他为平阳王，欲逐他出宫，甚至，想杀了他。

可，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该死。

而郭贵嫔多年无子，常常因此伤心落泪。陛下不忍，便想从氏族宗亲中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给她收作义子。自从甄夫人走后，曹叡在宫中便没了依靠，现在更是一招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想到这儿曹叡明白了，那个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便是成为郭贵嫔的义子。他知道，母亲的死必然和她脱不了干系，可他只能这样，他要活下去。

他身着寝衣向殿门外跑去，却未来得及穿上鞋履。宫人们没有料到他的这个举动，等回过神来，便早已追不上了。曹叡从未去过郭贵嫔的寝殿，他只知道，父亲为每日可以见到她，不惜大兴土木，在议事的承光殿旁为她新盖了楼宇。一路上许多宫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嗤笑，可他没有回头去指责他们，他只想早点看到郭贵嫔，好能留在这巍巍的宫墙内。

等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承光殿时，正好郭贵嫔与其堂兄郭表走出殿门，他挣脱开承光殿守卫的阻拦，竟什么也不顾地迎向郭贵嫔，突然一下跪在地上，叩头喊了一声：“娘，救我”

郭贵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再加上他自从母亲死后，便几日不吃不喝，日渐消瘦，脸上已没有了血色。这一路跑来，早已没有了体力，还未及郭贵嫔开口，便已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等他醒来时，已是在寝殿的床上了。郭贵嫔守在旁边，见他醒了，连声安慰道：“孩子别怕，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娘亲”说着说着，竟流出泪来。原来，郭表进宫便是想劝他这个妹妹早些收养一个义子，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好在以后能有个依靠。郭贵嫔心中不禁一阵酸涩。想到自己多年无子，眼见着陛下的孩子一个个的出生，在这偌大的宫内便越发感到孤单落寞。正赶上曹叡的那声娘，她便铁了心要收养这个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为义子。郭表虽不甚喜欢曹叡，觉得这个孩子心机过深，但妹妹既决定了，他也是劝不得的。

陛下拗不过郭贵嫔，不久便下诏书让其收养长子曹叡。郭贵嫔待曹叡极好，视其为亲生，而曹叡也为博其欢心，早晚亲自入宫请安，就好似从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反而做事更加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怕受到父亲责罚厌恶。但即便如此，陛下仍不喜欢这个能让他想起很多往事的儿子，一直未尊祖宗法礼立其为太子，反而对徐姬之子京兆王曹礼赞叹有加，故太子之位一直悬而不决。直到那一天——

黄初七年，他随着父亲狩猎，见母子两只鹿。父亲箭出，母鹿即刻倒地而亡，小鹿应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蹭着倒下的母鹿。父亲毫不犹豫命其射杀小鹿，他拿着弓箭的手开始颤抖，这一幕和那画面何其相似，他放下了箭，跪下请罪：“父皇已杀其母，儿臣不忍再杀其子。”陛下像是回忆到了什么，未再责备他，转身向别处走去。他跪在地上，良久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