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宴 第二章 天人隔

回去的路上，曹叡想着近日事务繁杂，已多日未同母亲问安，便拐了道转向甄夫人居住的寝殿方向。自父亲当上魏王，各地县官吏纷纷寻其当地的女子送入宫内，父亲虽本着刚刚继位，政局还不甚稳固，未将这些人尽数册封，但宫中的女子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再者随着时光流逝，母亲已无早年时那般倾城倾国之容貌，在见惯了这些年纷乱不堪的人和事后，便迫使着自己尽量做一个贤良的妻子和母亲。可她并不会想到，昔年的中郎将，那个一遍遍称她为“阿宓”的人，现在已经厌倦了这个对他不离不弃的女人。

走到殿前，看见有些暗旧的红色殿门半掩着，门前本应守着的内官和宫人也不见了踪影。他推开吱吱呀呀的门，静声走进去，只见地上摔碎的茶盏和溅落的茶水，并未见母亲身影。向后殿走去，见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宫人缩在一旁，不知念叨着什么。曹叡走向她，道：“姑娘可是新来服侍母亲的，我确未曾见过你，你可知我母亲的去处？”，那宫人听这话，一下激动起来，但仍颤抖着“刚才不知发生什么，只见来了个宫人打扮的人，说是受人所托给夫人带封信。夫人刚看到信，是很高兴的，但读着读着就来了陛下身旁的内官，说夫人勾结外臣，将全殿的人带走了。我当时怕极了，便躲在了柜子里，等到他们都走了才敢出来。公子快去救救夫人吧！”。曹叡深知，母亲定是不会勾结外臣的，至于这事情发生得如此连贯，让他竟也疑惑了起来。他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跑往父亲的寝殿，想着快些看到母亲，知道这事情真正的原委，洗刷母亲的冤屈。可这两个地方离得极远，没有撵轿，天色也渐沉了下来，他只能加大步伐向前跑去，不知中间摔倒了多少次，一遍遍爬起来再向前跑。

等见到那辉煌华丽的殿宇时，天色已完全暗了。进去通禀的出来了，却并未带来让他进去的消息。他跪在殿前，神情已经慌了，目光呆滞着，却转而突然盯向紧闭的门，但没人看到他这神情的变化。过了还没多长时间，看着他长大的老内官看不下去了，悄声告诉了他原委。原是郭贵嫔身边的宫人来报，说曾看到过甄夫人与外朝男子相见，举止亲昵。陛下先是不信的，便叫人去请了夫人来，可甄夫人竟不顾名节，替曹植求情，陛下听即便震怒了，定要治这位亲弟弟的罪责。

对于曹植这个人，曹叡是非常熟悉的。父亲兄弟众多，但只这个小叔叔文采最为卓绝，太祖也曾说其有自己的风范，多次加以重用，并有将其立为世子的想法。但奈何性格柔弱了些，在这纷纭乱世，怕是容不得这一点仁慈的。世子之争失败后，这位昔年才子成日里郁郁寡欢，最终渐渐生出怨恨。在父亲接受汉帝禅位称帝后，一日竟喝昏了酒上疏对前朝表示同情，批判起这称帝的举动来。至于父亲本就不甚喜欢这个同母的胞弟，之前表现出的兄弟和睦也随着太祖的逝世而消失殆尽了，刚好这事的发生为解决这个隐患提供了契机。

至于母亲和这位小叔叔的往事，他也偶然听宫人小声议论过，这乃要说到袁绍兵败，袁熙弃城而逃。袁府皆有姓命之忧，而曹植见满府妇孺，心生同情，到太祖跟前说情免了这一难，从而母亲一直对其心怀感激；再加上两人乃是琴书上的知音，一来一去便生了情愫。而此时太祖为嘉奖父亲，便将姿貌绝伦的母亲赐给他做妻，有情之人成了兄嫂，这位小叔叔至此便也认命了。而今天，母亲则是收到了小叔叔的信，知音之信读着定是感到欣喜的，却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母亲也遭人陷害，落此祸事。

曹叡深知，父亲此时已对母亲没有了往日的情感，经今日之事，怕是一丝怜悯也消散了。若不是卞老夫人及时赶到，怕是会有性命之忧。哪怕如此，今后他和母亲的日子也必会举步维艰。而今日之谋划，是绝非一日之功可得的。虽未见过沙场上士兵的殊死厮杀，但这大殿之内，这太平宫中，人们之间斗争却远比那战场更为激烈，稍有不慎便是要母族千万条无辜的人命来陪葬。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包括他自己，他就只是想笑

不知道在殿外跪了多久，直到感到慢慢没有知觉，便倒下了。醒来时，天已亮了，而他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就如同往常一样。他赶紧询问母亲的情况，身边的宫人支支吾吾，只说是甄夫人被监禁在寝殿之中，外人不得踏入。跪在殿外的那晚，他曾想过无数个更糟的结果，而现在他只是希望，他和母亲要活着，无论怎样也要一直活下去。

这件事之后，宫中暂时平静了下来，一切仍如往日那般祥和。直至——黄初二年六月，母亲的死将所有安宁都被打破了。

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可能是那首悲伤不已的《塘上行》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可能是宫中那些有关母亲与小叔叔的谣言，可能是因为有宫人在母亲的寝殿内发现了巫蛊之术的偶人，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厌倦了这个他得不到的女人。

他们说，母亲走的很安然。一杯鸩酒，她的眉眼如旧，唇依旧那么红。父亲说，她只是没有爱过，而曹叡认为，母亲只是失望透了。等他哭着赶到时，母亲已经躺在了地上，嘴角向外渗着血。他跪在母亲身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颤抖着，他现在只有怨恨，对郭贵嫔和那些嫔妃夫人的恨，对父亲的恨，对小叔叔无意义的爱慕的恨，乃至对这个围住人们的宫墙的恨，而这些恨意逐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开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