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石 第六十四章：欲壑难填

“师兄，你可愿助我。”

相似的话语，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神态，透过漆黑的瞳孔，玉泉真人回想起四十年前的一个午后，相似的故事。

“师兄，此事不比当年。”玉泉真人迎风矗立，任凭发须飞舞，宛如仙人之姿。

凡间的老人，即便侥幸活到古稀之年，大多也眉目不清，疾病缠身，不能行走。但玉泉真人却眼中有神，口齿清晰有力，与对面的青年一样精神焕发。

齐贤说道：“师傅常说‘见贤思齐，见不贤思自省’，我游历多年，可称贤能的，恐怕只有你我二人。”

“不包括我？”齐代珊脸上带着笑意。

“姑姑是英杰，岂是贤能可比。”知道是拍马屁，却又十分受用，齐贤这马屁功法，非常人可及。

“你错了师兄。”玉泉真人唇齿之间，忽然蹦出这么几个字。他不会拍马屁，只喜欢说实话。

齐贤眉目一扬，屈身拱手道：“哪错了？还请师弟指教。”

“师弟不敢。师傅的意思是，他所见的贤达之人，唯你而已。”玉泉真人说道：“自你下山后，我每日修习都深感师傅所言非虚，即便穷此一生，断无可能与师兄比肩。师兄的天资，非我可比。”

“师弟谬赞了。”齐贤摆摆手，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如若师傅真的如此看重我，又怎会将我逐出师门，又怎会让你继任掌门，又怎会在我身上种下禁止，让我痛不欲生。”

说话之间，齐贤单手握拳，捏得骨头作响。

随后他将星辰戒祭起，全身灵力开始飞速运转，长袍鼓起，精力大盛，头顶乌云翻滚，遮天蔽日。

只见他双目血红，青筋暴起，额头有一绿色光圈在旋转。光圈外侧旋转，内侧似有太极图案，发出微弱的光芒。

看着突发的一幕，下面的人都仰头观瞧，而玉泉真人和齐代珊却默然不语。

“额！额！啊！”齐贤两手交替挥舞，时而握拳、时而化掌，时而气运丹田、时而聚齐冲顶，然而不论他如何用力，如何挣扎，始终无法破除头顶的封印。

反倒是绿色的光圈，感受到外力的侵蚀，发出更耀眼的光芒。灵力之间的碰撞如烈焰、如骄阳，炙烤着齐贤的面容。

原本清晰的脸孔上飘起青烟，原本清秀的面容留下伤疤。齐贤整张脸仿佛被巨大的烙铁所笼罩，发出“嘶嘶”的响声。

“师兄！”玉泉真人发须倒竖，声如洪钟。他不忍看到齐贤继续在痛苦中煎熬，遂高声喊道：“你是解不开师傅禁制的。”

可当他想靠近齐贤，齐贤猛地向前一挥手，数道光刃就向他劈来。玉泉真人神情稍动，眼神变得平静。他闭上双眼，停住脚步，无声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任凭狂风吹袭，山河变色，他如山岗一般，矗立原地，岿然不动。此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嘶啦！”

利刃割破了他的道袍，肩膀渗出殷红的血迹。

“砰砰！”

光刃碰撞的声响，激荡在远处的空中，像水波一样扩散。

“轰隆！”

近处的爆炸卷起气浪，向玉泉真人袭来，他的发须、道袍随风飘起，烈烈作响。

不过是心神错乱间，随意盲动，竟然威力如此惊人，下面的庄之寒等人都被震慑住，而玉泉真人始终像旁如无人，站立不动。

有人求生，有人求死。

有人，为情所困，生死看淡，随它去吧。

各式各样的响声过后，玉泉真人缓缓睁开双眼，他的肩膀感受到疼痛，发须也好像断了几缕，头颅却似乎仍在。天空虽然灰暗，眼前一抹鲜红却格外醒目。

“老道士，你疯了。”齐代珊手持长鞭挡在他身前，或许是怕玉泉真人不明白她的意思，继而说道：“想死的话换个地方，这里疯子够多了。”

玉泉真人没有说话，一时间他分不清对错，辨不得黑白。远处的人仍在发出痛苦的哀嚎，如要取他性命，此刻当是良机。

然而并没有人这么做。庄之寒或许想教训教训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但要他杀人，他没那个胆量，而且关键是他不会飞。

齐代珊唯一的动作是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臭道士挡下几次盲目的攻击，其余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门人的狂暴、亲缘的惨叫，这样的场景，她似乎早已屡见不鲜。

玉泉真人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陷入癫狂的人，这样的场景如若幻境，恍若隔世，几十年来他也只见过一次。那一次，他选择了逃避，如果不是师傅出手，他已死在师兄手下。

他曾视之如仇雠，视之为妖邪，却始终无法正视，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而在恐惧的背后是深深的自责。

是他害师兄入魔，是他让师门反目，是他，一念之间，酿成大错。

如若师兄想取他性命，他无怨无悔。

许多年前，玉泉真人在静修时，也曾多次参详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火舞动乾坤而不灭。阴阳调和，本该一体，为何就定要分个输赢、对错、高下。

师兄却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爱恨恩仇，皆是欲念。欲念不止，争斗不休。

他是个打坐时都能睡着的人，每天想的是钓鱼、挖竹笋、摘果子，以及溜下山。为此，没少挨师傅的骂，好在一直有师兄护着。

他不懂，犯错的是他，为何师兄要一起罚。

多数时候，他是师兄的小跟班，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唯独这点，他嘴上虽不敢反驳，心里却不大服气。

谁能想到，这一丝间隙，竟化作他们无法僭越的天堑。

师门传承，掌门之位，他没想过，也没争过，那不是他想要的。

师傅是对的，师兄也是对的。那总该有人来担起犯错后的责任。惩罚也好，受过也罢，都由他这副残躯，一并承担。

天空降下一道惊雷，照亮空中三人的脸。

矛盾，痛苦，恩怨，齐贤喘着粗气，缓缓放下双手。

剥离仙石带来的虚幻，他的手背皱纹纵横，指甲从指尖伸出，带着血迹。乌黑靓丽的头发瞬间失色，几番脱落，宛如随时要飞散的蒲公英。

此时的齐贤，早已没有了清秀的面容。他的脸像被烈焰炙烤后的废土，无法辨识，鼻梁两侧的肌肤像沟壑，几处脱落，几处残存。

此时的他，不再是圣灵教的教主，不再是玉灵真人，甚至不再是奉贤山庄的齐贤，而是地府深处的怨魂、大荒深处的妖兽、人心深处的欲念。

人欲如壑，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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