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 第二十章.往事（1）

血红色的气流涌动着，刺得许之远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举起手企图遮挡，一边费力地睁开眼睛观察四周。然而他什么也没看见。

四周被血红填满。

突然，一个嘶哑的吼叫声让他浑身一抖。那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许之远！”

许之远眨眨眼睛。“父亲？”他大声喊道。

“许之远！”

许之远慌了。“父亲？父亲？你在哪？我看不到你！”

血红色的气流突然改变方向，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移动，像许之远靠近。许忠的四肢缠着厚重的铁链，左胸口被剖开，涓涓地留着鲜血，许之远甚至能看见他的心脏在极速跳动。许之远抬起头，迎上了许忠流血的眼睛。看到父亲现在恐怖的模样，许之远紧紧地握住双拳。

“杀光他们。”许忠嘶吼着，鲜血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尖厉的声音几乎刺透许之远的耳朵，“杀光他们！”

一瞬间血流成河。粘稠的血攀上了许之远的身体。许之远没有挣扎，任凭鲜血逐渐淹没他的鼻子。混沌之中，他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许之远不禁喃喃道。

“醒了的话，就不要乱踢了，不要把伤口挣开。我可不想从头到尾再包扎一次。”

许之远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片深棕色的木质屋顶。四周的金属气息是如此陌生，许之远慌乱起来，他挣扎着想起身，但浑身的麻木感让他无法动弹。

“别怕，这里很安全。”

许之远吃力地转过头，看到了长长的大门外，一个清瘦的老人正试图将一块沉重的金属拖进屋子。从形状看来，应该是装在武器尾端的套柄。但这个套柄如此沉重巨大，谁能拿起这么大的武器？

老人费了一阵力，终于将它拖到了一个金属装置上。他拨开铁栓，拉动轮盘使装置慢慢升起，将套柄固定到一根金属杆上。许之远十分惊讶，那根金属杆竟有碗口粗。

老人完成一系列工作感觉到许之远在看他，于是转过头对着许之远笑道:“怎么，想试试？这东西你可用不来。”

许之远想摇摇头，但持续的麻木感使得他根本没法经灵活控制身体。

老人擦了擦手，端起一盘坚果。他来到许之远的榻前，带来一股机油的味道，手径直伸向许之远的脸。没等许之远反应过来，银针已经被拔出。许之远握了握手，瞬间感觉到活力回到自己手中。

“你的虽然伤遍及全身，但几乎没伤到骨头。你躺的这三天，我用银针调控你的灵脉，促进你的恢复，现在已无大碍了。”老人小心把银针放到雪白的帕子上，随后坐到了许之远的床边，开始吃起坚果，“不过你左肩的伤不太乐观。”

许之远用手肘支起身体，想坐起身。老人立刻扶住他，拿来靠枕垫在了许之远身后。许之远微微点头，叹息道:“那是老伤了。上期奔波在外，来不及修养身体。”

老人向嘴里塞了几颗坚果，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叮嘱道:“官务再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的肩膀要是再次撕裂，怕是要落下顽疾。”

“多谢恩人指点。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老人爽朗地大笑起来，手捋了捋长长的胡子。“老夫姓张，名泰清。叫我张先生就好不必客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之远拱手道，“晚辈名为许之远，是虎国将士。恩人的救命之恩，晚辈定当全力相报。”

张泰清不在乎地摆摆手:“不必不必。你只管养伤就是。”他转过头，小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许之远，“没想到这么年轻便能担任将领之位，虎国有你这样的人才，难怪能独当一面。”

许之远的心忽地下沉仿佛落入谷底。“我根本什么也守不住，什么也做不成。”他低声道。

张泰清感觉到许之远身上汹涌而出的悲痛和挫败感，捋着白胡子，安慰道:“年轻人嘛，别太悲观，什么事都会挺过来的。你看老头我，半辈子漂泊无依不照样子活得好好的。”

许之远还没回答，忽然感觉屋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他看向窗子，发现整个窗户都被不知名的物体遮挡了。许之远心里一紧，随后他听到了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

“先生，药汤熬好了。”

“伸进来递给我！”张泰清立刻回头大喊道，“套柄我已经装好了，来试试武器吧。”

庞大的物体开始缓缓移动。一只大手从门外伸了进来，盛着药汤的药碗在他的手里显得很微小。古铜色的小臂上肌肉厚实，比许之远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张泰清见怪不怪地接过药碗，对着冒着热气的药汤吹了吹，便递给了目瞪口呆的许之远。

许之远磕磕巴巴道:“他——他是熊国人？”

张泰清大笑道:“那是熊国大将军左奇志的亲侄儿左天纵，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他可是你的救命大恩人。要不是他，我可真没法把挂在那么高树上的你救下来。”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门外的身影缩回手，沉声问道:“先生，是虎国客人醒了吗？”

“是！”张泰清扯着嗓门应了一声，“去把老树下面那两把椅子拿来！”他扶住许之远的手腕，盛情邀请道:“小伙子出来晒晒太阳吧，下午的阳光正合适。”

许之远点点头，他在张泰清的搀扶下，忍着伤口的隐隐痛感缓缓走到门口。小屋坐落在一棵橡树的根部。这棵橡树十分巨大，光是一个外根就有一人来宽。午后的阳光透过有些稀疏的叶子，扑在了许之远的脸上。

张泰清对着他压低声音道:“见了天纵别太拘束，这孩子虽然个子大，但老实的得很。”

许之远点点头，随后眯起眼睛稍微适应屋外有些强烈的光线，发现左天纵已经把椅子摆好了。他惊讶地仰头看着眼前的左天纵。许之远已经不算矮了，但在这个魁梧的男人面前许之远的身高甚至不到他的胸口。

左天纵的神情十分严肃。“哥哥叫什么名字？”

听到他这么一本正经叫着“哥哥”，许之远差点跌了个跟头。“我叫许之远……”许之远斟酌着词句回答道，“天纵兄称我阿远就好了。”

左天纵皱了皱眉头，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紧绷着。许之远以为他刚才说错了话。“哥哥看起来比我大。”他的声音沉如洪钟，“张先生说对自己大的人叫哥哥，容易拉近距离。”

许之远想知道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老头是怎么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我就说嘛，距离感是不是近了？”张泰清大大咧咧地插话道。

左天纵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张泰清开怀大笑，白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去把兵器拿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吧。来，弟弟你先坐。”

许之远满脸黑线地坐下了。

左天纵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栏，缓缓拉出那副金属套柄。碗口粗的铁柱在他的大手里像握着一把扫帚那么轻描淡写。整把兵器在许之远的面前呈现。

这是一把巨斧，巨大的斧柄被雕刻成山峦的模样，锋利的斧刃在太阳下闪着光。许之远认得这把斧头，它是熊国最优秀的工匠打出的武器，因为型为山峦的斧柄而得名“开山”。左天纵拍了拍新装上去的套柄，随后端起武器对着空气挥动两下，斧刃带起强劲的风吹乱了许之远的头发。

“够了够了，叫你弄得满脸土。”张泰清连忙阻止道，“修得不错吧？”

左天纵看着手里的武器，方才紧绷的脸上多出一丝欣喜:“嗯。”

“那就去砍柴吧！再不砍柴今晚只能靠烧我的胡子做饭了。”

左天纵若有所思地看向张泰清长长的胡子。

张泰清佯怒道:“你这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

看着左天纵扛着斧头走上上山路，许之远忽然道:“那是‘开山’吧？”

张泰清挑了挑眉毛:“弟弟竟然识得此兵器？”

“我父亲带我来熊国打造“重甲”的时候，寻的就是打造‘开山’的工匠。当时‘开山’被架在正堂上，我与它也就有了一面之缘。”许之远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顿时有些伤感，“只可惜……一切都不在了。连‘重甲’的残片我也没能留下。”

张泰清是个聪明人，不必多问，他便一眼看出这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受了太多太多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打击。于是他道:“伤口愈合之前，就安心留在这里吧。”他的语气难得这么正经，“伤好之后，再随你决定。”

许之远点点头，但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禁心中苦笑道:许之远……经历了这些事，你以后还能去哪里呢？

转眼间一月过去，许之远身上的伤好的很快。在熊国境内这个不为人知的山林中，没有一触即发的战斗，没有各种杂事，日子难得地平静下来。

天气伴着时间流逝也冷下来了，风在外面呼呼吹了一晚上，今早许之远推开门时，发现眼前是一片银海。

下雪了。

自从许之远决定进入武阁以来，他真的好久都没有享受如此安逸的生活了，如今每天需要做的也只有操心一下食谱。

许之远曾提议跟左天纵砍柴。但他身上有伤，基本所有的活都左天纵一人完成，许之远能做的只有跟着闲逛。现在下了雪，张泰清更加限制许之远外出的时间。

此时许之远的左肩刚刚换完药被重新包扎好，便早已坐不住般想走出层层树枝庇护下的小屋。

没等他左脚碰到门槛，张泰清的吼声就已经从身后传来:“跑哪去？给我回来！”

许之远转过头，眼神里盛满委屈:“我就去透透气。”

“透透气？昨天你也这么说，结果整个晌午都疯外面了。你的伤不能长时间受寒，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烧火！”

“今天午饭我包了！”许之远信誓旦旦道，“天纵已经走了，我真就出去透会气，很快就回来的。”

张泰清没骨头般瘫坐在太师椅上，闻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

“你有完没完！”许之远立刻打断这个不正经老头的碎碎念。

“你还吼我？我让你白吃白住还给你治伤你这是什么态度？还真是农夫与蛇……”

许之远无奈地按按眉心。“以后的饭都由我来做行不行？我真就出去——”

“成交！”

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许之远突然感觉被戏耍了。

老不正经的。许之远在心里又哭又笑。

他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来到巨橡树的背面，打了一套他过去经常练习的拳，随后靠着树干独自享受清新的空气与宁静。

他并没有受到龙国的追杀，或许在外界眼里他已经死了吧。接连失去父亲和他，许辽一定会很伤心吧。

其实在武阁的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拖后腿。他缺钱训练经验，经常跟不上其他骑长，在狼国也是靠石晨三番两次拼了命才能保证任务继续进行。而如今父亲被德高望重的金国师掳走生死未卜，害死秀秀的真凶尚不得知，他曾认为最好的朋友也背叛了他。难道他曾经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吗？

罢了，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许之远重重叹息一声，算了算自己出来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便缓缓走回木屋。

张泰清正在灶台边燃柴。见许之远回来，老人连忙招呼道:“正好我刚煮了米，你来看火。”

许之远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抄起铁棍百无聊赖地捅咕着火焰。

张泰清打量他一番，捋捋胡子道:“年轻人不活力四射反倒垂头丧气。”

许之远干笑一声:“您刚才不是还嫌我太精神。”

“先生从哪里来？”

“住在哪我可不就是从哪里来咯。”

“谁都知道熊国人的体型大，您的身子骨未免太瘦弱了点。”

“我发育不良不行？”

贫嘴。

“你呢？来了这么久，可从来没分享过一点你的故事。”

许之远不自在地换了一个坐姿。“没什么好讲的。”

“唉别嘛，作为长辈我可以为你答疑解惑。”

“先生知道金光熙么？”

“知道。”张泰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老头子我虽然隐居这么多年，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

“人人都觉得他是真人君子，谦虚谨慎，为龙国尽职尽责。”许之远眯起眼睛，“但他设计抓走了我的父亲，还把我父亲折磨成认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张泰清沉默一阵，随后突然道:“他在用人体作为容器炼蛊。”

许之远震惊地睁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这位耄耋老人浑浊的眼睛中倒映着火光。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