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 第十二章.厄运（3）

白虎岗。

乌云密布，已是接连下了数天的暴雨。尽管现在是白天，天空却黑压压的透不出光亮。秋雨伴着秋风是刺骨的冷，一小队人披着蓑衣，正在没过脚腕的积水中前行。

突然，从不远处被雨水拍打得东倒西歪的长草后面，蹿出了四五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收到消息今早才从主城赶来的许辽和石晨。

“找到路了。”许辽的声音在暴风雨中模糊不清。

许之远点点头，仓促回答道:“带路吧。”

一行人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尝试着下到悬崖底部。光滑的石头此时显得更难以落脚。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许之远的脚终于踩在了峡谷的底部。

由于暴雨，原本细小的河流变得汹涌湍急。许之远沿着河岸向远处观望，看到了一长滩紫红色的血迹。

许辽跟着许之远走到血迹附近，有些困惑地说:“这是什么？”

许之远弯下身，伸出手指沾了沾血迹，感受到了它的粘稠。“这就是那头怪物的血，和‘重甲’上面的一样。”

许辽皱皱眉:“什么样的血，这样的雨都冲不干净？”

许之远抬起头，盯着这一摊血迹，忽然感到心头一紧。“血迹一直延续到了河水里。”

许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下游是狼国。”

许之远知道许辽也明白，这头怪物被水流冲走，他父亲还能活下来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

许之远的心像是被撕扯般疼痛。从此以后，无论许之远如何，他都再也得不到父亲深沉的勉励了。

这就是身处武阁要随时做好战友至亲离去的心理准备的原因吗？

又沉默了许久，许之远感觉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他回过头，迎上了许辽痛苦却又坚定的眼神。

“千万别放弃，阿远。”他语气悲伤，但依旧有力。“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希望。”

许之远猛地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尽管赤着上身，但汗水仍然不断地顺着脊背滑落。他茫然地大睁着眼睛，许久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

许辽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菜。“怎么醒了？不是刚刚睡下么？”他问道。

许之远低声道:“做了噩梦。”

梦里的父亲浑身血红，捆绑着铁链，盯着许之远的眼睛，不断地开合着嘴，试图在说些什么，但许之远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一定是太累了，”许辽把菜放到桌案上，搬来了一个椅子，“来吃饭吧，听他们说这两天你根本没怎么吃东西。”

许之远点点头。他翻过身想下榻，但受伤的肩膀吃力，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他连忙将重心转移，一边捂着刺痛的伤口，一边嘟囔道:“我该找金国师看看这伤了。”

“金国师已经被召回龙国复命，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虎国了。”许辽又锁紧了眉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肩膀是为那怪物所伤吗？”

“不是。是躲闪不及，被箭羽割伤。”

“箭羽？箭羽从来都是羽毛制成，什么样的羽毛快利到能割出如此深的伤口？”

许之远即将拿起筷子的手僵住了。他愣了一会，随后，突然站起身，快速地穿起衣服。

许辽迷惑地问道:“怎么了？要去哪？”

“去寻那支箭。”许之远回头，眼里盛出怒火，“你说得对，正常的箭羽根本不足以透过肩甲伤到我。”

许辽目光也阴沉下来:“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只箭真的有问题，那叔叔的死，便是有人刻意为之吗？谁会做这种事情？”

许之远握紧了双拳。“我不知道，”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但要是让我逮到，我定叫他血债血偿。”他大步迈出屋子，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给陛下写封快书，我们要出境狼国进行清扫任务。我要寻着下游，找到那个畜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破旧的屋子里，吴宸逸翻了个身。在被屋顶的漏雨声吵得心烦意乱后，他终于不耐烦地坐起身，刻意避开从胸口延续到脸颊的伤疤，简单束上散乱的长发，然后走到紧闭的门口，重重地拍了拍门。“屋顶漏了。”尽管他的脸色很差，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外面传来一声嗤笑:“怎么，一向以苦练闻名的鹿国修士，竟忍受不了这点小雨么？”

吴宸逸下意识理了理衣襟，遮住了层层叠叠的伤疤。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已经成为了虎修修者，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么？为何还不放我离开。”

紧闭的门上突然打开一条小缝，露出了一双讥诮无比的眼睛。“你还不明白么？”他近乎轻声细语道，“你真的以为，老国王会准备再放你回去么？现在老国王已经去世，新国王正忙着自己大事，怎会记得你呢？”

吴宸逸看到心头一阵刺痛。他无比艰难道:“他曾许诺于我。”

“国王已经决定联姻，你这个阶下囚竟然还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门外的人又讥笑几声。

吴宸逸紧紧咬住牙齿。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愤怒，被背叛的绝望一下子涌入脑海。他突然举起被灵锁束缚的双手，狠狠砸向整日囚禁他的门。“蛇蝎心肠莫非如此！”他怒吼道，眼神里充满恨意，“你们欺我害我，逼得我如此境地！”

那名虎国修者还没来得及开口呵斥他，一枚短刃凭空飞来，贯穿了修者的胸膛。修者茫然地盯着迸出鲜血的胸口，随后瘫软下去。

短刃深深插进门锁。吴宸逸被吓了一跳。他又冲撞了几次，把大门破开。一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映入他的眼帘。他警惕地眯起眼睛。能杀死这名修者，想必整个山庄的修者也早已无一幸免。他环顾四周，大喝道:“谁？”

“修者稍安勿躁。”

吴宸逸循声望去，一个黑衣女人懒懒地坐在墙头上，手里把玩着另一把短刃。吴宸逸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武器。

竟然是龙国的九龙神兵椒图。龙国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院外一阵骚动，一群身着厚重铠甲的龙国士兵涌了进来。为首穿着黄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行了行礼:“别来无恙啊。”

吴宸逸吃惊道:“金国师？怎么是你？是国王派你来的么？”

金光熙闻言面露难过之色。“宸逸，我们还要向前看。”他沉声说。

吴宸逸愣了几秒，随后冷笑起来。“这么说，他们说的是真的？”他痛苦得浑身发抖，“那我这么些年自断修为算什么？普雷亚的承诺算什么？他的承诺又算什么？”

金光熙说:“事到如今……我们别无他法。我们根本无法改变。”他将手搭上了吴宸逸的肩膀，整了整他破旧的衣衫。“跟我走吧，吴宸逸。”他缓缓说，“龙国会欢迎你的。”

和山谷，是虎国狼国与熊国之间的中空地带，也是虎国通往狼国的必经之地。

峡谷从来寸草不生。两岸的墙壁风化的严重，似乎随时都能滑脱。从峡谷边上向远处望去，只能看到满眼的黄色。

许之远把“阳神之眼”移开视线，抛给了许辽。许辽一手接过，将“阳神之眼”重新安装在了“阳神”上。“有什么发现么？”站在许之远身旁的石晨问。

“没有。”许之远回答道，眯起了眼睛。“连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虽然说迎使会在勤城迎接，但此处确实平静得不正常。”

许辽点头道:“近来失落之地异兽躁动，这里又处于边界，确实不该这么平静。”

“报！有信件传来！”

许之远回头，接过了虎国士兵递来的信笺。

“怎么样？我们要继续前进吗？”许辽问道。

“当然。”许之远扬了扬手里的信笺。“国王来信，与狼国公主婚期定在半月后。我们需要完成任务后护送公主过境。”

上万名虎国士兵拉成长长的一队，沿着峡谷底部缓缓前进。许辽骑着马赶到许之远旁边，低声道:“国王怎么突然就做了决定？上次见他，他还在犹豫。”

许之远摇摇头:“暂不清楚。不过边缘之地真的愈发不太平了。”许辽说:“看来国王算是能放下了。”

“也许是不得已吧。前一段时间鹿国公然叛离龙国。此时结盟确实是上上策。”许之远回答道。

许辽想再开口说话，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感觉到了吗？”他压低声音说。

许之远也警觉起来。右边的墙壁上突然滑下几缕沙土。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漆黑的身躯正在上方死死地盯着他。许之远似乎感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肚子。

他猛地拉紧缰绳，身下的黑马受惊嘶叫一声:“快后撤！有埋伏！”

来不及了。异兽如潮水般从山谷两侧涌下来。狭窄的地势，如此多的异兽，如果不立刻突围，所有士兵只会沦为异兽的爪下亡魂。突然发生的一切让许之远一瞬间慌了。

石晨坚毅地扯下一直背在身后的战锤，扳住许之远的肩膀厉喝道：“我带人去突围！如果我回不来，二骑就交给你了！”

许之远回手抓住这名魁梧男人的肩膀：“不！让我去！”

石晨一把甩开他：“新兵还敢在这逞强！给我好好活着出去！一队！跟我来！”

他眼睁睁看着石晨率领众人正面冲向异兽群，他抡起战锤，面无惧色，似乎从来没有惧怕过。许之远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士兵就是要随时赴死的决心。”虎骑的二骑长总是这么教育他们，“如果遇到危险，为了大部队的生存，我们就要义无反顾地上前。”

直到一头甩着猩红色长舌的异兽扑在了石晨身上，狠狠咬住他的脖子，整个一队淹没在黑色浪涌里。许之远失声大吼道：“石晨！”

许之远拔出背在背后的“重甲”想去帮忙，但他不得不抵挡迎面而来的异兽的利爪。他迎上了异兽兴奋的紫红色的眼睛，震惊地发现，这些异兽庞大异常。他手中运作火性力量，注入重甲之中。烈焰剑光一闪，异兽被击飞数十米远。

“瞿飞！稳住阵型！用定邪阵！”许之远大吼道。

此时的瞿飞正紧握长剑“赤月”，奋力向一头异兽劈砍。听到许之远的命令，他迅速组织起士兵:“听我命令！集中运气！定邪阵！”

士兵应声而动。一阵蜂鸣声响起，巨大的紫色虎影踩着圆形阵法压住了山谷中的异兽。异兽们狰狞地咧开大嘴，即使动弹不得也拼命想去撕咬。

然而形式并不乐观。我们的人太被动，许之远焦虑地想，定邪阵根本压制不住这么多庞大异常的巨兽。该怎么办？

突然，在淹没一队的异兽群里喷射出红色火焰，上百只异兽被击飞，只见石晨通身烈焰缓缓站起身，他不顾破碎的战甲和满身伤痕，狠狠给脚边挣扎的异兽最后一击。

石晨简直拼上了灵力极限！

“石晨！”

赤膊男人立刻挥手打断他：“我没事！立刻带伤员突围！”

许之远回首看见瘫坐在地上的许辽，他的左腿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不断地滴血。“许辽！你怎么样？”他一边向他走去，一边慌忙问道，“没有受伤的带着伤员，尽快脱离包围圈！”

此时一头异兽疯狂挣扎着，终于挣脱了阵法的控制，向正分心的许之远狠狠扑去。

许辽大吼道:“许之远！小心！”

许之远猛地回过神，急忙抬起“重甲”抵挡。肩膀处的伤口迸出鲜血。

许辽刚刚驾起“阳神”，一发更迅利的箭矢穿透了异兽的胸膛，留下了一个青色窟窿。许之远辨认出伤口，愣了一瞬。是狼国公主江熙秀的长弓“琉璃”！

许辽也愣住了:“是她？”

近千名狼国修者随后赶到，参入与挣脱大半的异兽的战斗。异兽自知大势已去，纷纷调头逃离山谷。黑色的潮流从和山谷中渐渐退去。

许之远捂着肩膀上的伤直起身，紧紧盯着向他走来的公主江熙秀。他强做镇定，俯身行礼:“多谢公主相救。如此模样面对公主，实属惭愧。”

江熙秀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地说道:“我们在勤城城郭迎接，听到此处有异响，便立刻赶了过来。幸好你们并无大碍。”

许辽一瘸一拐地走到许之远身边，向江熙秀行了个礼:“不过几年不见，公主的箭法竟如此了得。”

“小有成就，尚且能自保而已。眼下伤员应当紧急安置。”江熙秀挥了挥手，示意狼国修者返程，“此次是狼国疏忽，还望见谅。请虎国来访者们随我前往勤城，休息整顿一番。”

许之远随即低身行礼:“多谢公主。”

公主笑道:“你我不比如此多礼。”

她转过身，向浑身是血的石晨点头致意后离开。飘逸的长发长袖带着一身芬芳，纤细的背影无论在哪处都会是一道风景。许之远心头一颤。

待到狼国公主的听觉范围外，许辽才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她了。”

许之远强忍住心底的悸动，叹息一声:“让我如何能忘。”

“那就去好好叙叙旧吧。”许辽说，“至少不会再那么遗憾。”